出纳杨卉菊坐在靠窗的木椅上,手里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不停地记录着。她抬起头,一双漂亮的杏眼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阴影。她看着山娃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心里掠过一丝同情,嘴上却连忙应道:
“明白了!赵厂长!我会注意的,每天一上班就查账户余额,汇款一到账,我立马处理,绝不拖后腿。”她说着,还用力点了点头,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放心。
山娃“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财务室里堆得一大摞账本,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才挥挥手说声:
“散会吧!”
然后,让她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去忙碌调账修改报表的事。
杨卉菊走出办公室,到外屋财务室,立刻查询起了银行存款账余额;刘庭芝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按照各地经销商,列表做着预估销售收入,经过测算,预估后,每户经销商的销售总量都达到了80%;主管会计王颂伟也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做着调账前的准备工作。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塑料厂办公楼的窗缝里打着旋,发出细碎的呜咽。山娃布置完了调账和修改报表的工作,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站在办公室的水泥地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里隐隐传来熟悉的坠痛,胆结石的老毛病,怕是又要犯了。
接下来,一个小时过后,刘庭芝抱着一摞明细账和调增好的《预估收入汇总表》,快步走进了财务室,额头上沾着汗珠,脸颊红扑扑的对王颂伟说:
“王会计!各地经销商的预估收入都按20%调增好了,每户回款率达到了80%,明细账和《汇总表》都在这儿,你看看缺啥少啥再和我要。”
她把账本和表格递给主管会计王颂伟,转身告辞,又匆匆忙忙去忙活别的了。可是,王颂伟接过来,看到一大摞明细账和《汇总表》,一头雾水,眉头瞬间皱成了疙瘩,干着急,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盯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手里的钢笔悬在半空,半天落不下去。她愁眉不展地挠着头,额头上的汗珠子比刘庭芝的还密,嘴里小声嘀咕着:
“这……这该从哪儿下手啊?”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厂长揣着手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瞧见王颂伟对着表格发呆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安慰她说:
“别着急!慢慢来!我教你。”
赵厂长拿起一支铅笔,指着《汇总表》上的数字,一笔一划地讲解起来:
“你看!先按各经销商的预估收入,编制会计凭证,冲减应收货款,最好是以表代证,省点事。然后,再汇总调账后的营业收入,最后才能编成银行要的《财务报表》。”
他一边说,一边手把手地教王颂伟填凭证、计算数据。阳光透过窗户,在两人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仿佛暖和了几分。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那份符合银行要求的《财务报表》终于新鲜出炉。山娃强忍着腹部的绞痛,逐个数字、逐表地审核完,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拿起公章,“啪”地一声盖上去,鲜红的印记落在纸页上,像一颗沉甸甸的定心丸。然后吩咐道:
“颂伟!你赶紧给银行送过去,别误了时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报表的事儿刚尘埃落定,山娃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又想起尼桑轿车转卖给个体户于阳的过户手续。他翻出过户手续的一沓资料,又拿起自己填好的差旅费报销单,一同塞进了公文包里。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稳稳地指向了十二点。
正午的阳光,虽说深秋,还是毒辣得晃眼,柏油路面被晒得有点发软,空气里飘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山娃推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脚步有些踉跄。胆结石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他的右腹,每走一步,都牵扯着浑身的神经。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衬衫的领口,后背的布料已经黏糊糊地贴在了身上。
好不容易捱到家门口,推开锈迹斑驳的铁大门,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妻子荣荣提前下了班,正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忙碌,听见动静,回头一看,吓了一跳。
她赶紧放下手里的锅铲,快步走过来,伸手扶住山娃摇摇欲坠的身子,又帮着把自行车支稳,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臂,心疼得眼圈都红了,着急地问说:
“你看你!累成这样,是不是胆结石又疼了?快进屋躺下歇会儿,饭马上就好,做好了我叫你。”
刘荣荣的声音温柔得像棉花,山娃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他点点头,哑着嗓子说了句:
“有点疼,没大事!歇会儿就好了。”
说罢,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屋里走,一头扎在了床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童声,两个女儿像两只快活的小燕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大女儿手里还攥着一根狗尾巴草,小女儿的辫子歪歪扭扭地翘着。
刘荣荣赶紧朝她们摆摆手,压低声音叮嘱道:
“你们俩!去奶奶屋里玩,别去打扰爸爸,他累坏了,在屋里休息呢。”
两个小姑娘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奶奶的小屋,连脚步声都放得轻轻的。
午饭很简单,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一碟炒青菜,还有两个白面馒头。山娃勉强吃了小半碗,腹部的疼痛稍稍缓解了些。他靠在床头歇了没多大一会儿,就猛地坐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往外走。荣荣见了,连忙问:
“你这是又要去哪儿?不多歇会儿?”
山娃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歉疚,对妻子解释说:
“厂里还有一堆事儿呢,我得赶紧上班,去找曹厂长。”
他推开房门,正午的阳光依旧炽烈,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在阳光下泛着暗淡的光,山娃扶着车把,深吸一口气,抬腿跨了上去。自行车的轮子碾过院门口的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朝着塑料厂的方向,缓缓驶去。
下午三点的日头,褪去了正午的灼烈,却依旧带着闷人的热。塑料厂的院墙根下,几株蔫头耷脑的狗尾草被晒得蜷了叶,蝉鸣声一阵紧过一阵,聒噪得让人心里发慌。
山娃攥着怀里那套重新整理好的报表,纸页的边角被汗渍浸得发皱。他的右腹依旧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那股钝痛就像小石子似的,在脏腑间轻轻碾过。他咬着牙,脚步却不敢放慢,径直往曹厂长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雪茄烟味。山娃抬手敲了敲门:
“笃笃笃!”不等里面应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曹厂长!”他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赶路的喘息,还有一丝久病未愈的沙哑。
曹厂长正埋着头看一份文件,听见声音猛地抬起头。他看见山娃的那一刻,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大惊失色,连嘴角的皱纹都绷得紧紧的,吃惊地说:
“哎哟!山娃?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着,快步走上前,紧紧握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山娃,目光里满是狐疑地问:
“你那胆结石……都排干净了?医生不是让你住院,吃中药排石吗?”
山娃苦笑一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把怀里的报表往办公桌上一放,纸页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结石还在呢,没排净!请假回来的。”他回答道,轻轻按着右腹,眉宇间掠过一丝痛楚,却很快被焦急取代了,着急忙慌地说:
“可我不能不回来啊!曹厂长!你让刘师傅捎去医院的那套报表,我一看就急了。好些关键数据都卡在银行的红线上,这要是真报上去,审核肯定过不了关。到时候不光企业信誉受影响,咱厂那笔等着救命的贷款,怕是也要黄了!”
“啥?!”曹厂长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慌忙拿起桌上的报表,手指抖得厉害,连翻页都不利索。他本就不懂财务,当初让王颂伟做完报表,心里总觉得没底,才火急火燎地托人捎去医院,给赵厂长审核。
此刻听山娃这么一说,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慌忙摸出兜里的大黑杆雪茄,哆哆嗦嗦地凑到嘴边点燃。浓烈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却顾不上这些,急切地看向山娃,语气里满是焦灼道:
“那咋办啊?我对财务这玩意儿一窍不通,报表都是颂伟鼓捣的。我就是怕出岔子,才让你把把关。多亏没瞎报,不然这厂子……这厂子可就真完了!”
雪茄的烟雾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混着窗外的蝉鸣,让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山娃看着曹厂长慌乱的模样,心里那股沉甸甸的感觉更甚了。他知道,这厂子就像在大海里,经受着风雨飘摇的小船,而他,就是那个拼了命,也要把船划向岸边的人。
山娃拖着发沉的步子,走到沙发边坐下,后背刚挨上冰凉的皮革,右腹的隐痛就又钻了上来,他咬了咬后槽牙,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凑到打火机上点燃。
烟丝“滋滋”地燃着,一缕青灰色的烟圈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疲惫的眉眼。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好像抽烟能够缓解疼痛一样。他声音沉缓,却字字清晰,向曹厂长汇报说:
“嗯嗯!可不是的!财务报表可得重视,不能瞎报!今天上午,我一到厂里,就把财务会计和销售内勤刘庭芝都叫到一块儿开会,专门盯着研究报表的事,万全之策,只能重新做一套给银行部门,要符合银行的要求。原来那套嘛,只能报税务部门——营业收入太少,利润总额跟着就低,银行那边的审核根本过不了关,到时候不光影响咱们现在的贷款,以后再想从银行拿钱,就更难了!门儿都没有。”
“那你们是怎么调账、又重新修改的报表呢?”曹厂长眉头紧锁,着急的问道。
山娃弹了弹烟灰,指尖微微发颤,看着曹厂长回答说:
“修改的方法也简单,把销售总量里没回款的部分,在今年60%回款率的基础上,再提高20%,与去年同期持平,按去年80%的回款率算, 20%的那一块做预估收入,等以后经销商把钱打过来,再做对冲处理,账面上就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