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但却并未第一时间得到答复。
庆帝沉默着坐在御座上,俯视着殿中神色各异的几人。
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李霖此刻总算是理解了,李彻曾经和他讲过的沉默的力量。
相比于直接倾泻而出的怒火,沉默会让人产生无限的联想,而联想产生的未知,才是人类最深层的恐惧。
即便李霖不是始作俑者,此刻都能感觉到殿中那令人窒息的压抑。
“说。”
不知过了多久,丹陛之上,隐在阴影里的帝王终于开口了。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空气。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一个字,却仿佛重逾千斤。
李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看向一侧的朱纯,后者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李霖喉结滚动了一下,回禀道:
“启禀父皇,李焕因惧父皇降罪,竟密遣死士,于今夜同时行刺秦王兄、晋王兄及儿臣府邸!”
“幸赖六弟府中护卫洞察先机,卫国公府兵及时驰援,儿臣等方得脱险。秦王侧妃柳氏为护秦王突围,身中数箭而死,秦王兄更是力战昏迷......”
李霖将今晚之事悉数讲给庆帝,除了隐瞒了守夜人的存在外,也替秦王找补了一下,其余的事情他没有任何隐瞒。
庆帝就那么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蜀王就在李霖身后,李霖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的呼吸声逐渐变重。
“儿臣擒获蜀王府死士数名,人证物证皆在殿外等候,请父皇圣裁!”
李霖说完这句话后,如释重负般站起身,向庆帝恭敬一礼,随即退到一侧。
庆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摆动脖颈看向朱纯。
朱纯也立刻躬身补充道:“陛下!燕王殿下所言句句属实!老臣亲历秦王府血战,蜀王死士凶悍异常,若非将士们,秦王殿下恐已遭毒手!”
大殿内死寂无声,只能听到蜀王那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殿之上,等待着庆帝的裁决。
庆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昏迷的李章,扫过李霖和朱纯......
最终,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跪伏在地上,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蜀王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怒,没有痛惜。
只有一种漠然之色......仿佛在看一件彻底失去价值的废弃之物的漠然。
“李焕。”庆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抬起头来,看着朕。”
李焕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
他极其艰难地抬起脸,双眼茫然地、毫无焦点地向上望去。
“告诉朕,”庆帝的声音不高,“朕的儿子们,大庆的亲王们,你的皇兄们,何辜?值得你如此处心积虑,必要除之而后快?”
“嗯?”
这一声‘嗯’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李焕的心上。
李焕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儿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庆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仿佛平静的冰面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压抑的怒火。
他猛地一拍御座的扶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烛火都为之一晃:
“好一个无话可说!你派出死士之时,可曾想过他们是你的兄长?可曾想过我天家颜面?可曾想过这帝都血流成河?”
“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你是不通人性的牲畜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下,李焕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君父’二字,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了他的心脏深处。
委屈和怨毒组成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君父?!”
李焕猛地抬起头。
李霖等人侧目看向他,看到的却是一张极度扭曲的脸。
“哈哈哈哈!君父?好一个君父!”他疯狂地大笑起来,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肆意流淌,状若疯魔,“儿臣算什么?大哥算什么?二哥、三哥、四哥……我们又算什么?!”
“在你眼里,我们从来都只是棋子,随时可以丢弃、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猛地指向昏迷不醒的李章,又指向李霖,最后竟大不敬地指向王阶上的帝王。
“你立大哥为太子,不过是让他替你稳住朝堂!可你心里,何曾真正把他当作储君?”
“你纵容他结党,默许他揽权,不过是为了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替你挡掉所有的明枪暗箭!当他双腿残疾失去价值后......”李焕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森刻骨,“他就死了,双腿被截去,死得窝窝囊囊,死得毫无王者之仪!”
“东宫的人,要么摇身一变成为帝党,要么被你像扫垃圾一样抹得干干净净,所谓大庆储君,就像是一个笑话!”
此言一出,李霖和朱纯脸色剧变,这简直是诛心之言!
“住口!李焕,你疯了!”李霖厉声喝道。
“疯了?对!我是疯了!被他逼疯的!”李焕根本不理他,继续疯狂地嘶吼,“你清算太子党,急召我入京......呵呵呵......父皇!我的好父皇!你哪里是让我来做太子的?”
“你是让我来做下一个靶子的!来做下一个随手可弃的储君的!对不对?!”
“因为你真正选中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们,是老六!是那个曾经你最看不上,如今却最耀眼的天策上将军、大庆奉王!”
“你为他铺路,你为他扫清障碍......同时你也怕他!”
“奉王的威望开始压过你,奉国的强大让你不敢直接传位与他,你怕他成为一个你掌控不了的太子!”
“所以,你让我们这些蠢货在前面斗得你死我活,流干最后一滴血!好让你坐收渔利,用整个朝堂的力量来对抗那个让你都感到害怕的奉王!”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李焕那疯狂而绝望的嘶吼余音在嗡嗡回荡。
李霖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李焕,又猛地看向庆帝。
这厮真是疯了,隔这瞎说什么......实话......
朱纯更是脸色煞白,花白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
身为奉燕一派的死党,他当然知道李焕所说属实,更是对此很满意。
但不代表他想亲耳听到这些啊!
庆帝是什么人?掌控欲极强、权力欲极重的开国之君,这些话可谓字字说中他的逆鳞。
老夫今年才六十,正是该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年纪,还想多活几年呢!
就在这时,御座上似乎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叹息声。
庆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凌厉之色浓得几乎化为实质。
“够了......”
庆帝的声音刚刚响起,就被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打断!
“呃啊——”
李霖一脸懵逼地看去。
是秦王!
或是李焕刚刚的声音太大,将他从昏迷中叫醒。
李章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赤红一片。
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蜀王李焕,他的亲兄弟,李焕!
就是这个好兄弟派出的死士,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就是他的毒箭,夺走了如媚的命!
“李焕!!!”
此刻的他根本不顾身上崩裂的伤口,也完全无视了身在何处,他猛地从地上跳起,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朝着跪在一旁的李焕疯狂地扑了过去!
进入大殿后,李章身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他身上仍有不轻的伤势,谁也没想到他能在这种时候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二哥!不可!”
李霖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和朱纯同时扑上去阻拦。
李焕啊李焕,你说你刚刚吼那么大声做什么?
把这头煞神吼醒了吧?
两人只扑到了李章的袍角,李章嘶吼着,带着满身的血污瞬间就扑到了李焕身上。
他根本不需要用武器,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掐住了李焕的脖子,巨大的冲力将两人都带倒在地。
“呃......嗬嗬......”李焕猝不及防,被掐得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声音。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徒劳地挣扎着,双手无力地拍打着李章的手臂。
“快,殿下!快拉开他!”
朱纯和李霖扑到近前,死命地去掰李章掐住李焕脖子的手。
但李章的手指如同焊在了上面,纹丝不动,眼中只有疯狂的杀意。
一旁的锦衣卫们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扑了上去。
众人玩命拉拽下,李章终于被拉动后退,目光却死死锁定了李焕的左耳。
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头,露出森白的牙朝着李焕的左耳,狠狠咬了下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齿发酸的皮肉撕裂声响起!
“啊!!!”
李焕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凄厉的惨嚎,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的耳根处狂涌而出。
离两人最近的李霖猝不及防下,被喷了一脸,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错愕地抬起头,却见李章满嘴的鲜血顺着下巴滴落,牙齿间赫然死死咬着一块带着软骨和皮肉的烂肉。
盛怒之下,李章竟是硬生生将李焕的半只耳朵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