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洲远听着柳如絮那几乎不加掩饰的、带着哀婉与期盼的话语,心中微微一叹。
他并非铁石心肠,面对这样一位绝色佳人的倾慕与近乎托付终身的暗示,说毫无触动是假的。
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
他轻轻放下茶杯,目光平和地看向柳如絮,语气带着一丝歉意,却也十分坚定:
“柳大家谬赞了,顾某不过是一介乡野粗人,偶得佳句,亦是心有所感,当不起大家如此厚爱,至于品性……更是谈不上,只是做人有些基本的底线罢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怜惜”这个敏感词,将话题引向了对自身的低调评价,这无异于一种委婉的拒绝。
柳如絮是何等聪慧之人,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推拒之意?
她眼中那抹希冀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忧伤之中。
她沉默了片刻,才幽幽开口,这一次,话语更加直白,也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
“顾公子何必自谦?如絮虽身处风尘,但也见过形形色色之人。”
“您是如絮所见过的,最特别的一个,不单单是才华,更是那份……超然与通透。”
她抬起眼眸,目光灼灼,带着一丝决绝:“如絮知道,以残花败柳之身,不敢奢求名分,更不敢玷污公子清誉。”
“只是……心中这份仰慕之情,难以自抑。”
“若公子不弃,如絮愿洗尽铅华,哪怕只是在公子身边为一洒扫婢女,求得一方安宁,也胜似在这风月场中强颜欢笑,直至色衰爱弛的那一天。”
这话几乎是将自己放在了最低微的位置,只求一个脱离苦海的机会。
若非真的走投无路或是情根深种,一位正当红的花魁,绝不会说出如此卑微的话来。
顾洲远听了,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这个见过大场面的花魁,未免也太过于主动了。
要说对自己心生仰慕倒也不是不可能,如此这般迫不及待,无疑是让她将自身价值无限降低。
似这等玲珑人物,不应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才是。
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柳姑娘,你值得更好的归宿,而非为人奴婢。”
“顾某性情散漫,不惯约束,且心中……已有所牵挂,实难再承他人情意,此番厚爱,顾某心领,但只能抱歉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自己已经招惹了好几个女子,可不敢再沾染桃花。
说实话,他并不是因为对方青楼花魁的身份,而对柳如絮生出了轻视。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这玩意儿看得没那么重,前世那些娱乐明星,还不是受万人追捧?
他只是单纯觉得,与一个才认识一晚上、几乎不了解的女子,谈什么情情爱爱,本质上与花钱买春并无区别。
他迈不开那一步,更何况,他现在身边的感情债已经有点理不清了,实在不想再惹上一桩。
听到“心中已有所牵挂”这几个字,柳如絮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
她缓缓低下头,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失落与认命:“是如絮……痴心妄想了,打扰公子了。”
舱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和尴尬。
顾洲远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便主动转移了话题,试图缓和气氛:
“柳姑娘琴艺超群,方才那曲《迷仙引》唱得感人至深,不知平时除了琵琶,可还擅长其他乐器?”
柳如絮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事不可为,便也强打起精神,
顺着顾洲远的话接了下去。只是那笑容,终究带上了几分勉强和疏离。
“略通一些古琴与箜篌,不及琵琶熟练。”她轻声应答。
接下来,两人便真的聊起了诗词音律。
大多是柳如絮在说,她浸淫此道多年,无论是诗词鉴赏还是乐器技法,都有很深的造诣,言语间引经据典,见解独到。
顾洲远则大多时候是听着,偶尔根据自己前世杂七杂八的见识,插上一两句看似随意、却往往能切中要害或者提供全新视角的点评,让柳如絮眼中不时闪过惊异之色,更加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然而,顾洲远的心思显然并不全在此处。
他一边应付着对话,一边暗自观察着柳如絮。
这女子心思缜密,学识心性都远超一般人,真不像个流落风尘的女子,倒像是从小由名师教导的大家闺秀。
“京中盛传公子你生擒了突厥右王,难道公子竟还习了武艺不成?”柳如絮突然转移了话题。
顾洲远打了个哈哈道:“我这人手无缚鸡之力,哪有什么武艺傍身,都是手下兄弟卖力,被我捡了个便宜罢了。”
柳如絮掩住小口,轻笑道:“公子莫要哄我,你身材挺拔,行走如风,一看就知跟那些文弱书生不一样。”
顾洲远扯出一抹苦笑:“姑娘大概是没见过村子里种地的,都是我这般样子。”
柳如絮愣了一愣,才知他所说是什么意思。
这顾县伯原是小山村里成长起来的。
一般人发家之后,都是极力淡化自己的出身,没想到这人却毫不避讳,说得极其自然。
她眨眨眼道:“村子里种地的都像顾公子这般出类拔萃吗?那我改天带着舫中姐妹,一起去村子里选婿去!”
顾洲远闻言又是哈哈一笑。
两人又聊了一炷香左右的功夫,顾洲远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多谢柳大家款待与赐教,夜色已深,顾某不便再多打扰,就此告辞。”
柳如絮也站起身,恢复了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黯然。
她盈盈一礼:“顾县伯慢走。今日……是如絮唐突了。”
顾洲远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听雪轩”。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珠帘之后,柳如絮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窗外秦淮河的灯火映照在她绝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她轻轻抚摸着那张古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叹息中,有失落,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完成某种任务的怅惘。
“顾洲远……你果然,如王爷所料,不是那么容易掌控的人呢……”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