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王家巷码头。初秋的晨雾,像是一层薄薄的白纱晾在了江面上。
不远处,搬运货物的苦力们吭哧吭哧地背着货,费力地搬上一艘远航的货轮。
码头的廊桥出口处,宴霜领着女管家和几个手下站在那里,他们在等待宴澧和书婉仪的到来。
人在雾气中站得久了,头上肩上衣衫上都是薄薄的一层水珠。
宴霜看到女管家怀着孕还要跟过来接人,原本是不同意的,奈何女管家坚持,他也只能由着她了。
他看到女管家的肩头上挂着细密的水珠,担心她身子受寒,就让人去车里拿来一件厚一点的外套,替她披上。
他叮嘱道:“小心受凉。”
女管家裹紧了大衣,原本冻得苍白的脸忽然就微微红了起来。“我晓得的,六爷。”
她往宴霜的身旁靠了靠,将半个身体依偎在他的身上。
宴霜看了她一眼,手臂微微抬起,最后叹口气,缓缓放下,任由她依偎着自己。
几人朝着薄雾中的远方张望,期盼着那艘载着亲人的渡轮朝码头驶来。
一大早,码头上就热闹得很。
码头门口挤满了小贩,大家都在雾气里大声吆喝。
“包子嘞,刚出锅的包子嘞。”
“白糖糕,热乎的白糖糕。”
“老哥老姐老叔老婶,喝杯热豆浆,暖暖身子再上船。”
......
那吆喝声像沾着雾水,朦朦胧胧,黏黏糊糊。
慕幽笛一身男装,披着一件厚大衣,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几乎挡住了她半边脸。
她手提着一个箱子,缓缓走进码头大门。
她昨天看到梅香的画像后,原本想着在武汉多待几天,等风声过了再离开。
可如今事不由人,虽然她是男装装扮,但是怀孕已经开始显怀,而且频频孕吐,那家小旅馆人多眼杂,难免被人怀疑,于是她还是决定尽早离开武汉,然后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恢复女儿装,独自待产。
她最终还是选择回上海。
她说不清为什么要回上海,那里是她曾经最想逃离的地方,如今却是她隐居待产的首选之地。
她慢慢地走到登船的栈桥边,遥望着远处,静静地想着心事。藏青色的呢大衣上,渐渐缀着些许水珠。
“冷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六爷,我不冷。”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咱们去那边吧,这里是风口,你身体弱,不能受风,等船来了,咱们再过来。”熟悉的声音关切地说道。
“好。”
......
慕幽笛蓦然转头,朝声音处看去,就看到宴霜扶着女管家朝她的方向慢慢走过来。
女管家也顺从地挪着步子,一手覆在宴霜的手背上,一手抚在微隆的腹前,慢慢朝前方走去,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她大衣里面,那件赭色旗袍下似乎已经微微显出了些身形。
慕幽笛神情木然地看着两人相依相偎地朝自己走来,提着箱子的指节泛白。
宴霜刚要抬眼朝前方看去。
呜——
汽笛声破雾而来。
宴霜连忙回头,错过了慕幽笛的那一眼。
随着汽笛声越来越近,一艘客轮缓缓在雾中显现。
慕幽笛的身旁陆陆续续站满了即将登船的人。
人群开始骚动,登船的和接送的都在激动地朝江面张望。
宴霜一行人转身,再次回到刚才的廊桥出口处。
轮船慢慢靠岸,船上的人也在激动地挥手呐喊。
一刻钟后,轮船泊稳,最先下船的是两个穿制服的船员。随后,乘客们陆陆续续下船,穿过廊桥走向码头出口。
宴霜紧紧盯着下船的人,搜索着熟悉的身影。
女管家也不停地张望,“六爷,看到他们了吗?”
忽然,一个身穿黑色西装,双手拎着皮箱的男人进入宴霜的视线中。
接着,一位穿素色棉袍的女人,拉着一个身穿小号黑色西装的男孩走到男人的身旁。
宴霜连忙招招手,喊道:“五哥,四嫂,我们在这里。”
宴澧听到声音,抬眼看向宴霜,朝他挥挥手,“六弟。”
书婉仪也朝宴霜挥手。“宴霜。”
三人跟着下船的人潮往廊桥走过来。
站在栈桥上的慕幽笛看到宴澧和书婉仪,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或许他们是来参加金宴淩的葬礼。
宴澧带着书婉仪和大侄子快步走到宴霜的面前。“六弟,我们来了。”
两名手下立刻接过宴澧手里的箱子。
宴霜看到宴澧情绪激动,他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宴澧,哑着嗓子喊道:“五哥!”
这一声饱含了思念和沧桑。
宴澧伸手拍拍宴霜的后背,“四哥的事.....唉!”
宴霜放开宴澧,“四哥的遗体我已经运回来了,明天举办葬礼。”
他转头看向书婉仪,“四嫂,这一路辛苦了。”
书婉仪轻轻摇头,“不辛苦,宴淩的死......节哀!”
宴霜的目光移到小男孩的身上,“大侄子九岁了吧,一年不见,长高了不少。”
小男孩很腼腆,立刻躲在书婉仪的身后,低低地叫了声:“六叔好。”
“哎!”宴霜应道。
这时,书婉仪看着站在宴霜身旁的女管家,“这位是?”
她早就看出这个女人跟宴霜的关系不一般,这个女人一直贴着宴霜,而且......书婉仪注意到女人一直抚摸着腹部,那里微微隆起。莫不是......
宴霜淡淡说道:“她是我的妻子,沈玉致。”
“啊?”宴澧一愣,看向女管家。
书婉仪倒是猜到了,不过仍然很诧异,毕竟当初宴霜和慕幽笛爱得死去活来,如今一代新人换旧人,她心底微微一叹。
女管家适时说道:“五哥,四嫂,你们好,这里风大,不如先回家再叙旧吧。”
宴霜立刻反应过来,“对对,咱们先回家,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到家歇一歇。”
一行人朝码头外走去。
书婉仪忽然感觉到一束目光看着自己,她转头看过去,环顾人群,就看到不远处,一个消瘦的男人看着她。
那个男人提着行李,看起来像是正要登船。
忽然,那个男人朝她微微一笑,似乎说了句什么。
书婉仪满脸困惑,脚步也停了下来。
宴澧注意到书婉仪的异样,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书婉仪抬手指向男人的方向,“那个人......”
她瞬间呆住,那里空空如也,那个人不见了。
宴澧朝她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到。
书婉仪疑惑地在人群中搜寻,但是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她想了想,说:“没什么,看错了,走吧。”
一行人继续往外走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慕幽笛才从几个乘客的身后走出来。
呜——
轮船再次拉响汽笛,只不过这次不是到达,而是启航。
江上的雾气已经散尽,能看清眼前的庞然大物。
面前准备返回上海的巨轮重新放下舷梯,让乘客们陆续登船。
慕幽笛看着眼前的轮船,脚步微微迟疑。
最终,她拎着箱子,慢慢后退。
轿车里。
书婉仪看向窗外,一直在思考刚才那个男人的奇怪举动。
她总觉得那个人似乎在对她说什么,那口型是......书婉仪,再见?
那个人认识她?可她并不认识对方。
这时,宴澧问正在开车的宴霜:“杀害四哥的凶手找到了吗?”
宴霜摇摇头,“还没有。”
女管家插话,“不过已经全城通缉嫌疑人梅香了。”
“梅香?”宴澧看向宴霜,“杀害四哥的,是叫梅香的女人?”
“还不确定。”
“是的。”
宴霜和女管家同时说道。
宴澧和书婉仪诧异地看向前面的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总觉得宴霜和他妻子相处怪怪的。
宴霜对妻子的事表现得事无巨细地关心,可在宴澧和书婉仪看来,宴霜并不是很热情,甚至有些抗拒,但又无法抗拒的矛盾感。
这种矛盾感觉让两人十分困惑不解。
轿车抵达金公馆。
宴澧和书婉仪下车,看到眼前的小洋楼,大门门头三个金色大字“金公馆”,十分气派。
女佣纷纷走出来,替主人们搬行李。
宴霜将两人带到灵堂,让他们三人见宴淩的最后一面。
书婉仪牵着儿子走到宴淩的灵柩旁,看到盖着白布的遗体,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掀开。
“庆儿,看你爹最后一眼。”
小男孩看到白布里的人,“啊”一声惊叫,吓得小脸煞白,连连后退,往书婉仪的身后躲。
书婉仪立刻重新盖上白布,遮住宴淩那张青白色的脸。
自从宴淩停妻再娶妻,她儿子再也没见过父亲,心中对父亲的爱意和情意也渐渐减少,直到消失。如今忽然看到父亲的遗体,小男孩心中难免有些恐惧。
宴霜让女佣带书婉仪和大侄子上楼休息,而她和宴澧留在这里陪宴淩,替他守灵。
书婉仪走后。
宴澧问宴霜:“四哥到底怎么死的?”
宴霜低垂着头,轻轻说道:“四哥参加宴会,宴会结束后,他刚走出饭店大门,就被子弹击中眉心,当场死亡。”
宴澧又问:“那个梅香怎么回事?”
宴霜声音更低,说:“梅香站在饭店门口,就被当做嫌疑人了。”
宴澧听出了宴霜的话里对那个梅香的袒护,疑惑道:“你为什么袒护梅香?”
“因为......因为她是慕幽笛,她不会杀四哥的。”宴霜抱着头,痛苦地说道。
“什么?梅香是慕幽笛?”宴澧惊讶道:“你是说,现在慕幽笛是嫌疑犯?”
宴霜点点头。
宴澧想起慕幽笛的模样,那个搅动上海滩的女人,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想找出慕幽笛,亲自问她,可是....我找不到她。”宴霜摸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难过无以复加。
忽然,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书婉仪急匆匆地走过来,气喘吁吁道:“那个人,刚才在码头跟我道别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慕幽笛?”
宴霜蓦然抬头,站起身,冲到书婉仪的面前,“四嫂,你见到慕幽笛了,在哪里?什么时候?”
书婉仪摇摇头,“我不确定是不是她,但是刚才在码头,一个男人看着我,用嘴型说了句‘书婉仪,再见。’我在武汉没有亲戚朋友,我也确认不认识那个人,但是......”
她还没有说完,宴霜已经冲出去了。
“哎?”书婉仪看着宴霜的身影,意识到或许宴霜依然爱着慕幽笛,只不过两人闹矛盾了,至于矛盾的根源,应该就是沈玉致和她腹中的孩子。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门口的汽车引擎声越来越远。
宴霜开着车,横冲直撞,疾驰到码头的时候,看到轮船已经出港。
呜——
汽笛声响起,轮船慢慢调转船头,朝港口外驶去。
码头上,送别的人不断朝轮船挥手,直到轮船远去,他们才转身离开。
人潮退却,送别的人只剩下宴霜一个人,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逐渐变成一小点,慢慢消失在江面的轮船,两眼无神。“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