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树之下，那座由粗粝巨石草草垒砌的仪式石台，在昏黄天光与遍地沙尘中，更显其原始与粗犷。
这里是湿婆节的核心，七大部落权柄与力量的角力场，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压力。
七大部落的大萨满或者族长，依照古老得近乎刻板的传统，在石台周围默然矗立或端坐，划分出泾渭分明、却又暗流汹涌的势力范围。
主位之上，狼头族的大萨满湿婆，佝偻蜷缩在宽大厚重的斑斓蜥皮之中。
脸上那副用彩色矿物精心描绘出螺旋纹路的面具，遮住了一切表情，只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孔洞。
她枯爪般的手中，那根扭曲木杖顶端的蜥蜴头骨空洞的眼窝，漠然俯视着下方众生。
狼骨族的代表，族长狼霸天，如同一尊灰白色的战争石像，巍然矗立。
近三丈的魁梧身躯上，十九道肋骨状的天生裂纹深嵌入骨，在晦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仅仅是站在那里，那股尸山血海淬炼出的暴戾气息，就足以让周遭温度骤降。
无骨婆（怒婆）未曾亲至，但狼霸天的存在本身，就是狼骨族意志最直接的体现。
狼尾族的水婆婆亦未现身，族长水统手持那诡异的蛇木水烟壶，站在稍远的阴影里，墨绿色的祭祀长袍仿佛与沼泽融为一体。
他阴鸷的目光如同滑腻的触手，缓缓刮过全场，尤其在掠过蜥磐时，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照不宣。
狼牙族大萨满网婆，则像刚从被焚毁的巢穴深处挣扎出来的怨灵，干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皱皮包裹着骨架。
她手中无意识地搓揉着一团蠕动粘稠的活体蛛丝，看向其他部落代表的眼神，充满了蚀骨的怨毒与无休止的算计，仿佛在衡量着如何用新织的网，将所有人拖入她的复仇深渊。
狼腰族生婆阿鲁不花的位置空置着，似乎在等待最后的登场。
狼毫族的新任大萨满阿骨朵，身披崭新却难掩匠气的暗色兽皮萨满袍，袍上缀满的幽光毫刺，试图为他增添几分威严，然而眼底那抹阴冷，却出卖了他根基的虚浮。
而狼人族的石斧爷，独自坐在属于他的、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上，那柄门板般的巨斧随意地靠在脚边。
他罕见地紧闭着独眼，古铜色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往日的暴躁与雷霆，只有紧抿如石缝的嘴角，泄露出深埋的沉重。
他没有四处搜寻子辉的踪迹，甚至对其他部落投来的或挑衅或探究的目光也置若罔闻。
这份反常的死寂，比任何咆哮都更让熟知他性子的人感到心悸——
要么是腐植春谷与肠液河畔的连番恶战，已伤及他的根本，迫使他不得不蛰伏；
要么，便是他深知，在此地、此刻，在包括湿婆在内的多位大萨满无形气场的交织笼罩下，在这圣树扎根的狼头族绝对主场，任何一丝火星，都可能引爆无法承受的后果。
尤其是那位与圣树几乎融为一体的湿婆，她的力量在这片荒原上，堪称深不可测。
各部落的战士们，在划定的区域内躁动不安，彼此间用最凶狠的眼神交锋，武器与甲胄无意识的摩擦碰撞声！
混合着毒蛛的嘶鸣、沙蝎尾钩刮擦地面的锐响，以及压抑的喘息，汇成一曲大战前夕令人牙酸的死亡序曲。
旧日的血仇与新的利益冲突在沉默中疯狂发酵，只待一个足够分量的火星溅落。
子辉精心“制作”的那三万皮影美人，已分批运抵圣树基座下指定的区域，被巨大的、散发着腥臊气的兽皮苦盖着，堆积如山。
蜥磐志得意满，粗壮的脖颈高昂，混浊的眼珠扫过其他部落的大萨满或者族长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炫耀与即将达成所愿的亢奋。
然而，本该作为“功臣”出现在狼头族队伍中的子辉，却不见踪影。
狼人族的队伍里没有他。
此刻，在圣树中段，一个远离喧嚣、更加阴暗潮湿的树洞深处，一场决定那三万“沙女”命运，也关乎子辉自身生死的谈判，正在无声的刀光剑影中进行。
……
树洞内，仅有的一盏用圣蜥油脂点燃的骨灯！
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洞内一隅，将蜥磐那庞大如同山丘的投影，扭曲地投在布满褶皱裂纹的洞壁上，随着火光跳动。
子辉站在阴影里，身形相比蜥磐显得异常单薄，但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楔入岩石的冰锥。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日的囚禁与劳作留下的疲惫痕迹，被他眼底那抹冰冷流转的狼石幽芒彻底掩盖。
他平静地注视着蜥磐，仿佛眼前并非能随手捏死他的荒原霸主，而只是一个交易对手。
蜥磐显得有些焦躁，巨大的脚掌无意识地碾磨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混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子辉，喉咙里滚动着砂石摩擦般的低吼：
“小不点，那三万玩意儿，老子看过了，够骚，够劲儿！他娘的，比真的还勾人！但这终究是些不流血的死物！”
“湿婆节上，老子要的是能让儿郎们真刀真枪泄火，你不是能耐大吗？给老子想招，把这些傀儡，变成活的！真的！”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震得树洞顶簌簌落下些许灰尘。
这是他最终的，也是最大的野心。
傀儡幻术再精妙，对追求部落人口爆炸式增长的狼头族而言，意义便大打折扣。
子辉沉默着，任由蜥磐的咆哮在狭小空间内回荡、消散。
直到那余音彻底被洞壁吸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砸地，字字清晰：
“死的，变成活的……逆夺造化，窥探生死，怕是只有你，狼头族的生死泉才能办得到，蜥磐族长！”
蜥磐瞳孔一缩，巨大的头颅猛地前探，阴影瞬间将子辉完全笼罩，浓烈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你什么意思？喂……”
子辉打断他，声音依旧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淡漠，“真正的‘注灵’，需要引子，需要沟通生死之桥的媒介。”
“什么引子？说！”蜥磐低吼，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仿佛饥饿的巨蜥看到了血肉。
子辉抬起眼，目光穿透昏暗中蜥磐那狰狞的脸庞，仿佛望向了树洞之外，那圣树最深处、被严密守护的某个地方，一字一顿道：“生死泉的本源之水。”
“什么？！”蜥磐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的抗拒，
“你他娘敢打圣泉的主意？！那是狼头族的根！是湿婆亲自掌管的圣物！你找死！”
“那就让那三万傀儡，继续当你的‘死娘们’。”子辉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锋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没有生死泉水为引，所谓的‘注灵’不过是无根之木，最多让它们动得更像活物一点，想要真正的血肉、真正的温度？痴心妄想！蜥磐族长，是你想为狼头族缔造不朽基石，还是只想满足一时眼瘾，你自己权衡。”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充满讥诮的弧度：“还是说，在你心中，狼头族，还比不上一汪不敢动用的死水？”
这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蜥磐最敏感、也最贪婪的神经。他脸色剧烈变幻，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一边是部落延续壮大的终极诱惑，一边是触及圣物可能带来的未知风险与湿婆的怒火。
他死死盯着子辉，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欺骗或动摇，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潭，以及那冰潭之下，不容置疑的自信。
“需要……多少？”良久，蜥磐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无比。
“不多。”子辉伸出三根手指，“百滴。只需十滴本源之水，融入小爷我特制的‘引灵液’中，在湿婆节最高潮、生命之气最旺盛之时，由我亲自举行‘注灵’仪式，便可引动生死轮回之力，点化这三万傀儡美人……”
“届时，她们将与真正的美人无异，甚至……因蕴含一丝生死泉的本源之力……”
“百滴……”蜥磐喃喃重复，巨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显然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百滴本源之水，对于浩瀚的生死泉而言，确实是九牛一毛，但其象征意义和可能引发的后果，却重如千钧。
“这是唯一的条件。”子辉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断绝了所有讨价还价的可能：
“给小爷我百滴生死泉水，我还你三万‘美人’。否则，一切免谈。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然后抱着那三万‘死物’，在湿婆节上，接受其他部落的‘瞻仰’。”
树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蜥磐粗重的呼吸和骨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昏黄的光线下，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那混浊的眼珠里，贪婪、野心、犹豫、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毒虫般疯狂撕咬。
最终，对部落壮大的极致渴望，以及对眼前这个“妖人族”小子那诡异手段的一丝近乎迷信的期待，压倒了一切。
蜥磐猛地一跺脚，整个树洞都仿佛晃了晃，他死死盯着子辉，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凶光：
“好！老子信你这一次！百滴生死泉水，老子去想办法！但小崽子你给老子听好了——”
他庞大的身躯再次前倾，几乎与子辉脸贴脸，那浓烈的气息几乎让人晕厥：
“仪式若成，老子放你回去！若敢耍花样，或者失败了……老子会让你尝遍狼头族所有酷刑，把你身上的骨头一寸寸敲碎，内脏一块块挖出来，摆在圣树下，祭奠被浪费的圣泉！”
子辉面对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只是平静地迎上那双疯狂的眼睛：
“准备好泉水，以及绝对安静的仪式环境。注灵之时，若有任何外扰，前功尽弃，后果自负。”
谈判在无形的硝烟中暂告段落。蜥磐带着满腹的权衡与凶戾，转身离开了树洞，他需要去面对湿婆，去谋划那百滴关乎他野心的圣泉之水。
而子辉，依旧留在那片昏暗中，如同一块沉入深潭的寒铁。
石斧爷的反常冷静，阿骨朵的志得意满，湿婆的深不可测，水统的阴险，网婆的怨毒，狼霸天的凶悍……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错综复杂的丝线，缠绕在这棵古老的圣树之上。
他就像是被投入蛛网中心的飞蛾，但绝非引颈就戮。
他正潜伏在自己编织的巨大幻梦深处，成为了这场百年盛宴中，最致命、最不确定的那一颗棋子。
那三万皮影美人，那三滴尚未到手的生死泉水……究竟会指向无上的“荣光”，还是一场将整个骨裂荒原都卷入其中的、彻底的幻灭与狂欢？
答案，正在湿婆节逐渐升腾的喧嚣与欲望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