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野篝火营地一个不起眼的阴暗角落里，
一个身影如同被遗弃的破麻袋般，
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衣衫褴褛，
沾满了泥泞和干涸的血迹。
脸上覆盖着厚厚的污垢与一些未能完全清洗干净、
已经板结发硬的易容药膏，
将原本俊朗的轮廓彻底掩盖。
无人能够认出，
这个蜷缩在尘埃里的落魄之人，
竟是昔日风度翩翩、
被誉为“江湖第一公子”的慕容复。
此刻的慕容复，
不仅被萧峰一掌，打的身受沉重内伤，
更关键的是，
他苦修多年的内力已被萧峰废去，
丹田空空如也，经脉枯竭。
只剩下一些锻炼筋骨皮肉的外门功夫和残存的肌肉记忆。
与普通壮汉搏命或许还能周旋，
但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已是不堪一击。
他刚刚随着这群残兵败将，
险之又险地摆脱了一队星宿阁弟子的追杀。
此刻身心俱疲，
连动弹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
只能像一具尸体般趴着，
贪婪地汲取着身下地面透过来的、
篝火残余的微弱暖意。
意识昏沉间，
往昔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是他在姑苏参合庄的青石板场上挥斥方遒。
玄色锦袍随着转身的弧度猎猎翻飞，
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慕容氏一族的长辈垂首听令，
子弟们肃立如松。
连家中豢养的死士都屏息凝神，
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赴汤蹈火。
庭院里的百年古柏投下浓荫。
他负手立于月台之上，
目光扫过满堂恭顺的身影。
连语气都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明日邀约江南七侠，
宴席按一品规制备办。”
身后仆从齐声应诺，脚步声整齐划一，
无人敢有半分违逆。
是他在参合庄的练功密室里修炼斗转星移。
指尖真气流转，
将迎面而来的精铁镖倒飞回去，
稳稳钉在对面石壁上，入石三分。
密室之外，
江南武林的名宿们隔着窗棂屏息观望。
见他二十余岁便将这门绝技练至这般境界，
皆面露惊叹。
崆峒七子之一的宋怒捋须颔首，
眼中满是赞许：
“慕容公子天赋异禀，
这般年纪便有如此造诣，
未来江湖定是他的天下。”
丐帮长老宋先民更是抚掌大笑：
“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慕容氏的风骨，全在公子身上了！”
他收招转身，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
面上虽故作淡然，
眼底却藏不住少年得志的锋芒。
是他跨骑白马行走江湖，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身后跟着数十名慕容府的护卫。
江湖上的门派掌门、帮会舵主纷纷上前见礼，
拱手称一声“慕容公子”。
官道旁，无数武林人士争相一睹风采。
姑娘们掩面偷觑，
掷来的鲜花堆满了马鞍。
酒楼上，豪杰们举杯相邀。
敬他的侠名、敬他的武功、
更敬他慕容氏的百年声望。
他勒马驻足，抬手回应时，
腰间长剑的剑穗随风轻摆。
连阳光都似偏爱他般，
在他俊朗的眉眼间流转。
前呼后拥的人群如众星捧月，
走在哪里都是最耀眼的焦点。
是他在参合庄的听雨轩中，
伴着窗外的淅沥雨声，
享受着红袖添香的惬意时光。
美貌伶俐的侍女们身着素色纱裙，
鬓边簪着新鲜的茉莉。
指尖纤细如玉，正为他研磨松烟墨。
美貌乐师抱着琵琶端坐一旁。
指尖轻挑，
婉转的琴音如流水般漫过轩窗。
另一名侍女捧着温好的黄酒，
屈膝递到他手边。
声音柔婉如莺：
“公子，夜深了，喝杯酒暖暖身子。”
他低头看着案上的兵法古籍，
偶尔抬眼，
便能对上侍女们满含崇拜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酒香与花香。
连时光都过得格外温柔绵长。
想到侍女，
那个最是温柔体贴、聪慧可人的阿碧的身影，
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总是默默用崇拜目光注视着他。
自从万劫谷外他与父亲决裂，
负气独自逃离后，
便再也未曾见过阿碧。
“连阿碧……连她也离我而去了吗？”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孤寂淹没了他。
“众叛亲离，复国无望，武功尽废……
我慕容复活着，还有什么意味？”
思绪又转到萧峰身上。
那如同神魔般无敌的身影，
那引动龙运的煌煌天威，
让他从骨髓里感到绝望和不甘。
“为什么……
为什么萧峰狗贼他与我年岁相仿，
武功却能达到那般匪夷所思的境界？
我再怎么苦修，穷尽一生，
恐怕也难望其项背了……”
复国大业已成泡影。
先祖慕容龙城化为血雾。
父亲慕容博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所有的希望都已熄灭。
万念俱灰之下，
一个念头疯狂滋生：
不如就此了断，一死百了，倒也干净！
就在他眼神涣散，死志渐浓之际，
一个粗壮的阴影笼罩了他。
一名满脸横肉、身上带着几处新伤的壮汉，
骂骂咧咧地走到他身边。
见他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又看他占据的位置正好能感受到篝火最多的余温，
顿时恶向胆边生。
“妈的，哪里来的死狗，占着好地方！滚开！”
壮汉骂了一句，
抬起穿着破旧牛皮靴的大脚，
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慕容复的腰肋之间！
“嗯……”
慕容复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身体痛得蜷缩了一下，
却依旧没有动弹，
仿佛真的已经认命。
壮汉见他如此“窝囊”，气焰更盛。
觉得一脚不够解气，又加了几分力道，
再次狠狠一脚踹去：
“狗东西！叫你滚开听见没有？！
把这暖和地方给爷爷让出来！”
然而，这一次，
他的脚踝却在半途中，
被一只冰冷、沾满泥污却异常有力的手，
如同铁箍般死死抓住！
“嗯？！你干嘛！”
壮汉吃了一惊，
感觉脚踝传来一阵剧痛。
他猛力回抽了几下，竟没能挣脱，
不由又惊又怒，大声喝道。
他恼怒地低头看去，
正对上一双从污秽发丝间抬起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原本应是黯淡绝望的眸子，
此刻却如同濒死的饿狼，
在黑暗中迸发出令人心悸的幽光，
死死地钉在他脸上！
抓住他脚踝的那只手，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却蕴含着不容挣脱的力量。
慕容复抬起头，
污垢下的脸庞扭曲着。
用一种嘶哑、狰狞，
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
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那声音里，
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屈辱、
被触及最敏感神经的暴怒，
以及一丝……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从死寂中强行被拽回来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