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
金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万华楼。
天字一号包厢,更是万华楼的牌面,非富即贵者,不得入内。
此刻,包厢内灯火通明,价值不菲的琉璃灯盏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桌上,早已摆满了万华楼的各式招牌菜肴,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秦泽独自一人,安然端坐于梨花木圆桌的主位。
他神情淡然,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似乎对眼前这一桌价值百两的盛宴,并无多少兴趣。
他给自己斟满了第二杯“杏花春”,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荡。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前戛然而止。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恭敬。
紧接着,一个略带谄媚和紧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大人,小的陈三狗,求见秦大人!”
声音里,满是敬畏。
秦泽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并未起身,只是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进来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木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吱呀——”
门被推开。
一道身影,几乎是侧着身子,以一种极为谦卑的姿态,闪了进来。
来人正是金城县衙的捕头,陈三狗。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显眼的捕快公服,穿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布衣,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显然是出门前特意拾掇过。
一进门,陈三狗的目光便精准地锁定了主位上的秦泽。
当他看到秦泽已经独自一人开始小酌,而满桌的菜肴却几乎未动时,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让老大等自己,这可是天大的罪过!
陈三狗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
他躬着身子,几乎弯成了一张弓。
“秦大人!”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将一个下属见到上官的恭敬姿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秦泽抬起眼皮,那双深邃的眸子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打量一件物品。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对面的那个空位。
“坐吧。”
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然而,这简单的两个字,落在陈三狗的耳中,却不啻于天籁之音。
他像是瞬间被赦免了死罪的囚徒,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是!”
“谢大人!”
陈三狗连声道谢,这才如蒙大赦般,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只敢用半个屁股,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秦泽的对面。
那姿态,仿佛屁股底下不是柔软的锦缎坐垫,而是烧红的烙铁。
刚一落座,陈三狗便眼疾手快地展现出了他过人的眼力见。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从秦泽手边接过了那只精致的紫砂酒壶。
“老大,这种粗活,哪能让您亲自动手。”
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酒壶,姿势标准,动作娴熟地为秦泽面前那只空了的白玉酒杯,重新斟满了酒。
酒液斟得恰到好处,离杯沿尚有一线,既显尊敬,又不会因太满而溢出。
看着酒杯被重新满上,秦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端起酒杯,目光直视着对面正襟危坐的陈三狗。
“来,先干一杯!”
秦泽的语气随意,仿佛只是在和一个老友叙旧。
见到秦泽举杯,陈三狗受宠若惊,连忙也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满。
“叮!”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
下一刻,两人同时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暖意。
秦泽放下酒杯,目光幽幽地看着陈三狗,似笑非笑地开口了。
“都知道我马上就要回京都,不在金城任职了。”
“想不到,我临时叫你,你还会来这里见我。”
他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是羽毛般飘进陈三狗的耳朵里,却又重若千斤,砸在他的心坎上。
陈三狗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这是老大在敲打他!
果然,秦泽接下来的动作,印证了他的猜想。
秦泽重新拿起酒壶,这一次,他没有给自己倒酒,而是将壶嘴对准了陈三狗的杯子,亲自为他满上。
然后,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对着陈三狗,做出了一个敬酒的姿态。
“这杯酒,就当我敬你的!”
轰!
这一幕,在陈三狗看来,不亚于晴天霹雳。
让老大给自己敬酒?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陈三狗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没有一丝血色。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单膝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地板与膝盖的磕碰声,在寂静的包厢内,显得格外响亮。
“老大!您这是要折煞我啊!”
陈三狗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我说老大,您可别吓唬我!”
“要是没有老大您,哪里有我陈三狗的今天?”
“我陈三狗的这条命都是您给的!”
“我陈三狗要是敢喝老大您敬我的酒,那我陈三狗岂不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可不成!万万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姿态之卑微,言辞之恳切,足以让任何闻者动容。
看着陈三狗这副惶恐不安的模样,秦泽的嘴角,终于闪过一抹满意的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金城之内,如今对他恭恭敬敬的人,车载斗量。
但这些人,九成九敬畏的,不过是他手中握着的权力,是他背后秦家的名望。
一旦他离开金城,回到那风云变幻的京都,山高皇帝远,谁又能保证这些人的心,不会跟着变呢?
人走茶凉,世态炎凉。
这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秦泽今天之所以要弄这么一出,目的有二。
其一,是提醒。
他要用这种方式,在陈三狗的心里,重新烙下一遍自己对他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恩的印记,让他永远记住,是谁把他从一个小小牢头,提拔到了如今捕头的位置。
其二,便是敲打!
他要让陈三狗明白,即便自己回了京都,手依旧能伸到金城来。他能把他捧起来,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他踩下去。
这世上,最牢固的关系,从来不是单纯的感情,而是恩威并施,是利益与恐惧的交织。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陈三狗这块滚刀肉,算是被自己彻底拿捏住了。
念及此,秦泽脸上的威严之色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和。
他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伸出手,虚扶了一下。
“起来说话吧!”
声音虽然平淡,但其中蕴含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不见。
听到这话,陈三狗如闻纶音,再次重重地磕了个头。
“是,老大!”
得到秦泽的允许,他这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了桌子上,只是这一次,他的姿态比之前更加恭谨,腰板挺得笔直。
气氛,在这一跪一扶之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之前的疏离与试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稳固的主从关系。
秦泽端起茶杯,浅酌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工坊那边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看向陈三狗。
“真要说起来的话,我还是得谢谢你!”
听到秦泽的夸赞,陈三狗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自己算是通过了老大的考验。
他脸上立刻堆起了憨厚的笑容,伸出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老大您这说的是哪里话。”
“除暴安良,本就是我这个当捕头分内的事。”
“再说了,我也只不过是让手底下的弟兄们,平日里巡逻的时候,多往那边转转,帮着照看点,算不得什么大事。”
陈三狗这番话,说得极为谦逊,将自己的功劳,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他深知,在秦泽这样的聪明人面前,任何邀功请赏的小心思,都只会显得愚蠢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