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轩有意在工部之下增设“将作监”,专司格物新器量产推广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在朝堂与格物院内部都激起了层层涟漪。
支持者认为,这是将格物院成果“正名”并大规模惠及天下的必由之路,唯有纳入国家体制,依靠朝廷力量,方能快速推广。而叶明及其核心团队,却从中感受到了潜在的危机。
“三少爷,此事需慎重。”
宋应文捻须沉吟,面露忧色,“将作监若成,其主官必是朝中重臣,行事皆循旧例章法。我格物院所重者,乃不断试验、优化、创新之活力。若交由将作监按部就班办理,恐失其神髓,沦为寻常官营作坊,甚或……成为某些人安插亲信、攫取功劳之地。”
林文博更是直言不讳:“陛下此意,莫非是信不过我等?欲收权乎?”他性情耿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叶明摆手制止了林文博更激烈的言辞,冷静分析道:“陛下之意,或许是见格物院成果斐然,欲借朝廷之力加速推广,初衷是好的。然其所虑者,亦是我等‘院外之臣’权柄过重。设立将作监,既有推广之用,亦有分权与制衡之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故而,我等不能简单地反对,那会显得我等恋栈权位,不识大体。但也不能坐视格物院之心血被僵化体制所困。我们需拿出一个两全之策。”
几日后,在皇帝召集的相关部院议事中,工部那位曾对格物院标准持有异议的老侍郎,果然率先提出了“将作监”的筹建方案,其架构庞大。
官员设置繁多,几乎是将格物院现有职能全盘接管,格物院则被定位为纯粹的“研发咨议”机构。
轮到叶明发言时,他并未直接反驳,而是起身躬身道:“陛下圣明,设立专司推广新器之衙门,实乃高瞻远瞩,利于天下。臣与格物院上下,皆愿鼎力相助。”
他先肯定了皇帝的决策,随即话锋一转:“然,臣有一虑。格物新器之根本,在于‘格物’二字,在于持续不断之研究、试验与优化。”
“譬如‘瑾车’,如今已有三代构想,其省力之效、耐用之度,远胜当前。若推广之衙署,只知依样画瓢,固守现有之‘式’,则数年之后,我朝工器必将落后,反失推广之本意。”
他引用了汾州成功推广“改犁”的例子,以及江南因执行不力而出现的种种怪象,委婉地指出,成功的推广不仅需要衙门,更需要懂得技术原理、能够因地制宜、并不断反馈改进的“活的”机制。
“故臣斗胆建言,”叶明抛出深思熟虑的方案,“新设之‘将作监’,可主要负责已成定式、可大规模量产之器物监督、质量把控与调拨分发。”
“而所有新器之研发、标准之制定与更新、以及复杂技术之指导培训,仍应由格物院负责。格物院与将作监,当为相辅相成之关系,而非隶属。格物院为源,负责‘生水’;将作监为渠,负责‘引水’。如此,活水方能源源不断,滋养四方。”
他还提出,格物院的“技艺传习所”模式,可作为将作监培养基层技术官吏的补充,甚至可为将作监输送合格人才。
叶明的方案,清晰地划分了“研发创新”与“推广执行”的界限,守住了格物院最核心的职能,又给予了将作监应有的地位和空间,显得既有格局,又贴合实际。
李君泽立刻表示支持:“父皇,儿臣以为叶侍郎所言甚是!研发与推广,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若混为一谈,恐相互掣肘。”
皇帝高踞御座,听着双方的陈述,目光深邃。
他设立将作监,确有制衡与纳入体制的考量,但也深知格物院的独特价值在于其不竭的创新活力。
叶明的方案,既维护了朝廷体面,又保全了创新的火种,可谓老成谋国。
最终,皇帝拍板,基本采纳了叶明的建议。
新设的“将作监”主要负责标准化器物的量产监督与调配,而研发、标准制定与复杂技术指导,仍由格物院独立负责,两者地位平行,需紧密协作。皇帝甚至特意强调,格物院卿有权对将作监推广之器物的质量进行抽检,并提出改进要求。
这一结果,可算是格物院在政治博弈中的又一次胜利。
它不仅保住了核心阵地,更获得了一定的监督权。
消息传回格物院,众人欢欣鼓舞。然而,叶明却提醒大家:“将作监之设,意味着我们今后的成果,将直接置于更严格的审视之下。”
“我们的标准必须更严谨,我们的数据必须更扎实,我们交付的图纸和工艺,必须能经得起大规模生产的考验!否则,便是授人以柄!”
压力转化为了更强大的动力。格物院上下对研发成果的要求变得更加严苛。
石柱带领的水力机械科,开始系统性地测试不同水质、不同流量下磨坊的长期运行数据;负责“瑾车”的小组,则开始进行数万次的耐久性疲劳测试;甚至连造纸工坊,都在老陈头的带领下,开始建立每批纸张的详细质量档案。
与此同时,第一批由“技艺传习所”毕业、被派往将作监担任技术协理官的学子也反馈回消息。将作监内部官僚气息确实浓厚,办事效率低下,且许多官员对格物院的“新法”仍抱有怀疑和抵触。
“他们总觉得我们这些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一个名叫李振的年轻协理官在信中向叶明抱怨,“审核一张图纸,要经过七八道手续,每个环节都要解释半天,真是急死人!”
叶明回信鼓励他:“莫要气馁。此正需你等展现所学之时。用数据说话,用事实证明。耐心沟通,以理服人。切记,你等不仅是技术协理,更是格物院精神的传播者。”
技术的种子,已然开始在国家体制的土壤中扎根,尽管这土壤还显得有些板结和贫瘠。
但叶明相信,只要源头活水不息,只要创新的根系足够坚韧,终有一天,这片土壤也会被彻底改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