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苏清和的强硬表态，四海钱庄总号的掌柜颇为恼怒。
奈何皇帝有口谕在前，他除了听命行事以外，根本没有做出其他选择的余地。
身为四海钱庄的负责人，这位总号掌柜即便在神都也大小算是个人物。
再加上钱庄背后站着大周皇室，说四海钱庄是大周皇室的钱袋子，一点都不为过。
他这个大掌柜尽管没有官身，户籍属于‘商’籍，看起来只是一介草民，可出门在外，摆出来的排场往往是能够比肩王侯的。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他替皇室管着钱袋子，那在其他人的眼里，他就相当于皇室的一张脸。
或许皇帝根本不在乎究竟是由谁来掌管四海钱庄，却一点不妨碍他狐假虎威，高举着皇室的大旗，在外面横行霸道。
长久以来生活于各种被恭维和讨好的环境中，让这位大掌柜早就飘了起来，否则也不会在之前肖金煜过来寻求钱庄配合时，连案子的具体情况都懒得问，便直接将肖金煜挡了回去。
如果是来自于六部的官员，那么哪怕是五品的郎中又或者从五品的员外郎，乃至于区区六品的主事，大掌柜都愿意或多或少的卖对方一个面子。
毕竟，六部掌管天下职司，手中握有切实的权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可能因为一些事情而求到某一位六部官员的头上。
这种情况下，提前编织出一张松散的关系网，显然非常有必要。
‘官官相护’在很多时候并非贬义词，而是中性词。
那是互相之间对彼此有利用价值、能用到彼此手上的权利，于是自然而然的形成一种互相关联的利益关系。
相比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关系，利益关系看起来脆弱，实际上却无比坚固、牢不可破。
只要手中的权利没有失去，那通过利益维系的关系就会一直存在。
然而肖金煜并非来自六部，他仅仅是镇妖使司里的一名镇妖卫营副罢了。
就算这个营副是从四品的官职又能如何？
镇妖使司绝对独立的衙门职能，让使司衙门里上至司正、下至最普通的镇妖卫队员，一应所有官职全都不具备多大的维护价值。
用文山市长田封义的理论来解释，就是镇妖使司内各级官职的职务含权量严重不足。
除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司正叶凛渊以外，其余镇妖使司内的各级官吏，自身所拥有的权利远不如其他衙门里的同级、甚至低级官员。
一个专门针对妖魔的衙门，能给其他人带来什么实际价值和好处？
在四海钱庄总号大掌柜的眼里，当然不需要额外关照。
可一旦有了来自于皇帝的口谕，事态便完全不同了！
听着苏清和语气温和的威胁，总号大掌柜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道：“不知苏大人需要小人怎么配合？请苏大人明示，无论任何事情，小人绝无二话。”
看着眼前的总号大掌柜再一次服软，苏清和没有继续进行敲打，而是清晰的连续念出了几十个名字。
虽然念名字的速度不快，声音也非常清楚，可名字的数量太多，超出了普通人短时间内进行速记的极限。
一开始总号大掌柜还以为苏清和想要找来的人不多，再加上能成为总号大掌柜，他也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博闻强记、对于账本极为敏感，是他远比其他人强得多的能耐，因此只是用脑子在努力的记住。
但随着苏清和念出来的名字越来越多，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直至达到了三十个以上后，总号大掌柜彻底撑不住了。
再怎么博闻强记也有个限度，这位苏大人看起来嘴巴一直不停，鬼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以至于当最开始的几个名字在脑海中的印象变得模糊时，总号大掌柜不得不硬着头皮陪笑道：“苏……苏大人……不好意思，请先……先停一下。小人去拿纸笔将您所说的这些名字都写下来，以免有什么遗漏……”
苏清和当即住了嘴，一脸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总号大掌柜暗暗松了口气，赶忙吩咐身后那几名伙计去拿纸笔过来。
苏清和背着双手等了一会儿，看到几名伙计着急忙慌的将纸笔取来，又分别摆好了记录的姿势后，这才继续念起了那些名字。
户部跟四海钱庄联合进行押运的那支队伍，除了二十多辆大型的双驾马车以外，足足有多达数百名随队人员。
这些随队人员里，户部的人手占据了八成，而四海钱庄的人手则只占据了其中的两成。
可纵使是两成，照样有差不多八十人的样子。
在押运队伍抵达了神都后，这些人按照惯例，都会先到钱庄总号来消值。
完成了一趟重要的押运任务，接下来肯定得放几天假，不过无论是神都本地的还是外地的，都不可能直接离开神都，而是一定会在神都内玩乐些日子。
苏清和相信，八十人中知道具体情况的，顶多是领头的一两个人罢了，其余绝大部分担任护卫职能的人手，必然会被蒙在鼓里。
但他依旧要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进行问询。
通过这样大规模召集问询的方式，没准能有些额外的收获也说不定。
皇帝吴璃对他的支持力度是有些奇怪的。
口谕中竟然允许他先斩后奏，等于是赐予了他尚方宝剑，让他成了四海钱庄头顶上临时的钦差大臣。
若是仅仅出于国库税银失窃案调查的考虑，吴璃赋予他的临时权利无疑太大了些，完全超出了合理的范畴。
所以尽管吴璃没有跟他明说什么，也没有跟他就案子的问题进行任何深入的交流，可苏清和还是察觉到了吴璃的一些想法。
比如……皇帝是不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将四海钱庄浮于表面之下的问题尽可能多的查出来一些？
随后再利用那些查出来的问题，对四海钱庄进行大整顿？
赋予他超出常理的巨大权利，让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在为了调查国库税银失窃案服务，由此造成的后续影响，瞧着便仿佛巧合一般。
考虑到吴璃以女子之身登基帝位，先天上存在的不足，让她即便拥有法统，也根本不可能像正常的皇帝那样，在登基的同时便自然而然的掌握所有权利。
因此行事隐晦一点、迂回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脑海中浮现这些想法的同时，苏清和已经将之前浏览卷宗交接内容时记下来的那些名字全都讲完。
总号大掌柜在几名伙计的帮助下，终于记下了每一个名字。
这些名字只有极少数几个他有印象，大多数他听都没听说过。
“去！将所有记在上面的人都找回来！给你们两个时辰！如果两个时辰后人到不齐，那你们就另谋出路吧！”
大掌柜冷脸同几名伙计吩咐道。
几名伙计脸色发白，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连声答应后，匆匆忙忙的跑出了总号。
大掌柜这时候则是换了一副表情，一脸谄媚的看向苏清和说道：“苏大人，咱们先去后堂吧？既然这些人都是之前负责押运税银的，那现在恐怕散落在神都各处不知道什么地方放松呢。
要把他们全都找齐，肯定得费上不少工夫。咱们喝会儿茶，顺便我也好具体的了解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怕苏大人笑话，草民其实直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清和失笑道：“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敢毫不犹豫的赶走我们这边上门要求协助调查的肖大人？你就一点不担心事情非常严重，把自己都搭进去吗？”
大掌柜苦着脸说道：“苏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四海钱庄……非常超然，由于不是官府衙门，使得都察院根本管不到我们。而偏偏作为钱庄，我们背后又站着皇室，这导致各级府衙名义上能管到我们，却不敢管我们。
经年日久，四海钱庄除了偶尔会遇到宫里出来的天官核查账目以外，其他绝大多数的时候都不需要担心有任何麻烦找到头上。至于宫里出来的天官……苏大人您肯定也清楚，用银子就能摆平，区别只在于多少罢了。”
苏清和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四海钱庄就像是一个国中之国，完全独立于大周正常的监察体系之外。没有人管，就会无法无天。你早习惯了什么都是自己说的算，当然不会将镇妖卫的一个营副看在眼里。
别说镇妖卫的营副了，整个镇妖使司，怕不是除了司正叶凛渊以外，其他人都不会被你放在心上。这人啊，一旦没了敬畏之心，就会变得狂妄自大、嚣张跋扈，进而逐渐变得疯狂，直至在某一天自取灭亡。”
大掌柜听得满脑门冷汗，不住自我反思道：“苏大人教训的是，草民之前确实有些忘乎所以了。请苏大人放心，以后草民一定引以为戒，谨言慎行，再不会像之前那样行事了。”
苏清和摆手道：“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四海钱庄跟我有什么关系？让我放心干嘛？你要做的是让陛下放心。当今陛下刚刚登基不到一年，你这位四海钱庄的掌柜正应该好好做事，让陛下看到你的忠心和能力。
毕竟，你得明白谁能让你坐在这个位置上，谁又能把你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甚至要了你的脑袋。这人啊，可以坏、可以毒、可以没有底线，却绝对不能蠢、不能糊涂，否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大掌柜立刻应是，同时忍不住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在大掌柜的带领下，苏清和跟林青璇并肩来到了总号后堂。
喝着大掌柜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好茶，一边跟大掌柜闲聊，一边等待需要召集的那些人。
茶叶清香，苏清和大概能喝出来确实是不错的茶叶，可具体好在哪，他就不清楚了。
对茶叶没有研究，顶多是能喝个大概的感觉，让茶叶不至于沦落到被牛嚼牡丹的下场。
真要说‘品茶’的话，就超出苏清和的能力范畴之外了。
和大掌柜闲聊的内容则集中于四海钱庄的层面，苏清和对四海钱庄的一些情况比较感兴趣，于是便多问了几句。
比如四海钱庄发行的银票和金票是用什么方式来防伪的，再比如四海钱庄会留下多少备用的现货金银，以避免出现挤兑的情况。
除此之外，诸如账目审核，内部监管，各分号之间的储备金银流转，等等等等，凡是能想到的问题，苏清和基本上全都询问了个遍。
他倒不是对四海钱庄有什么想法，纯粹是好奇在当前这样的时代，没有信息化的支撑，四海钱庄如何维持和管理如此庞大的分号分布，又如何确保各地的分号不至于欺上瞒下、出现巨额的坏账。
虽然这些问题很多都涉及到了四海钱庄的机密，可有着皇帝口谕的背书，大掌柜已经将苏清和看做是皇帝的心腹了，对于涉及到机密的问题照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通过大掌柜的解惑，苏清和才猛然发现，他目前潜移默化所承受着的许多来自于前一世的经验主义影响，仍然没能完全摒弃掉。
纯粹的古代封建社会受限于生产力和科技发展水平的限制，有很多事情确实难以做到。
但这个世界拥有强大的修士和匪夷所思的法宝存在，前一世的古代封建社会所无法实现的诸多手段，这个世界完全能够通过不可思议的个体伟力、神奇的法宝以及多元化的‘结界’功能去实现！
这使得当前世界呈现出了一种非常畸形的社会结构和体系。
偏偏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丝毫没有察觉。
只能说当局者迷……
听完了大掌柜的解释，苏清和略微思索后，好奇问道：“听你这么一说，一应的流程执行、监管、审查，其实都要完全依赖于‘人’，那怎么确保‘人’在这个过程中始终公事公办，不起私心贪念呢？”
大掌柜眨了眨眼睛，旋即非常干脆的摇头道：“确保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