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高窗透进的光线逐渐昏黄,像掺了沙子的廉价蜂蜜,黏糊糊地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白昼正不可挽回地滑向尽头,但牢房内的空气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反而因小吴带来的消息和钟浩留下的阴影而更加凝滞、沉重,闷得人胸口发慌,活像被塞进了一个正在不断缩小的罐头盒里。
欧阳蔚靠着墙根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不存在的图案;肥波像头焦躁的熊,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打转,几步到头,猛地转身,喘着粗气;小白脸把自己缩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眼神发直;任平生则抱臂倚墙,目光锐利地钉在铁门上,仿佛要把它烧穿。
“操他妈的!”肥波终于憋不住,一拳砸在自己厚实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江智还在外面!钟浩那生儿子没屁眼的杂碎肯定把套子都下好了!咱们呢?就跟他妈等着挨刀的猪一样困在这!”
小白脸的声音带着哭腔,从膝盖缝里漏出来:“…江智哥他…他会不会觉得咱们…咱们已经怂了,跟了钟浩?”
这话像根冰锥子,倏地扎进每个人心里。裘振南那双多疑又狠戾的眼睛,仿佛就在黑暗中盯着他们。
欧阳蔚强迫自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翻腾,声音尽量平稳:“钟浩动不了江智,说明江智手里肯定有牌,让他投鼠忌器。”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一下,“我们现在,对他最大的价值,就是闭紧嘴巴。”
“闭嘴?”肥波猛地停下,瞪圆了眼睛。
“对,闭嘴。”任平生接话,声音低沉得像磨砂纸擦过铁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说。这对南哥来说,就是眼下最好的消息。至少证明,我们这几个他眼里的怂货软蛋,还没彻底烂穿底裤,最后关头,总算没把道义喂了狗。”
话里带着浓重的自嘲,却像一块粗糙的磨石,意外地磨平了些许躁动不安。沉默,成了他们此刻唯一能握住的、也是代价高昂的护身符。
就在这时,牢门铁锁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声。
还是小吴。
但这次,他脸上那点惯有的讨好和先前传递消息时的兴奋劲儿全没了,只剩下一片强撑着的、却又漏洞百出的惨白。细密的汗珠挂在他额角和鼻尖,端着晚餐托盘的手抖得厉害,碗里那点寡淡的菜汤晃出来,溅在他脏兮兮的袖口上。
“几、几位大哥…吃、吃饭了…”他声音发飘,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他们。
欧阳蔚心往下一沉,立刻起身走过去,压低声线:“小吴兄弟,又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小吴飞快地瞟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手忙脚乱地放下托盘,碗碟撞得叮当响。他几乎是扑到欧阳蔚跟前,一股酸臭的汗味扑面而来,气声又急又颤:“欧、欧阳老板…祸、祸事了!外、外面…出、出大事了!”
四个人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说清楚!”欧阳蔚一把抓住他冰凉粘湿的手臂。
小吴吓得一哆嗦,舌头都快打结了:“刚、刚传进来的…码、码头…就昨晚,不,是今天凌晨…响、响枪了!死…死人了!”
码头?!四人瞳孔骤然收缩!
“谁?!死了谁?!”任平生猛地贴过来,声音嘶哑得几乎撕裂,眼中爆出骇人的厉光。
小吴被这气势吓得差点瘫软,语无伦次:“好、好像是…是江、江智大哥那边的人…具、具体没看清…但、但听说…肠子都打出来了…地、地上全是血…糊糊的一片…”
嗡——!
一道惊雷般的巨响在他们每个人的脑子里炸开!江智!码头!枪战!死人!
江智的人被做了?!
欧阳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抓着小吴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消息确切?!”
小吴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拼命摇头:“不、不知道啊欧阳老板!上面封得死紧!我就偷听到这么多…说是裘老板的人…裘、裘老板本人…没、没信儿…可能…可能跑了吧?或者…或者…”他猛地刹住,不敢再说那个最坏的可能。
跑了?还是也……
极致的恐惧混合着血腥的想象,如同巨浪,瞬间将四人吞没!
钟浩!绝对是钟浩干的!那王八蛋压根就没想按规矩出牌!
小白脸“呃”地一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脸憋得青紫,眼泪无声地疯狂滚落,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任平生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双总是算计精明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兔死狐悲的深切悲凉。
欧阳蔚猛地松开小吴,踉跄着倒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坚硬的墙壁,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囚服。他所有的分析、所有的权衡,在如此直接残酷的血腥暴力面前,苍白得像个一戳就破的笑话。钟浩的“选择题”,根本就是猫捉老鼠的残忍戏耍!他真正的手段,是毫不掩饰的物理抹除!
小吴被他们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几、几位大哥…千、千万别说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走了!我什么都没说!”他连滚带爬地扑出去,牢门哐当一声再次死死关上。
死寂。
比之前更沉重、更粘稠的死寂笼罩下来。
这一次,寂静里弥漫的不再是迷茫和焦虑,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冰冷的绝望。
码头上的枪声与鲜血,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在他们眼前泼洒开一幅残酷至极的画卷。南哥下落不明,他的心腹已然喋血街头。钟浩的獠牙,彻底露出,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锋利,更加嗜血,更加不计后果。
“呵…呵呵…”欧阳蔚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扭曲,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绝望,“活路?他给的活路…原来是用南哥兄弟的血肉铺出来的…我们居然还他妈的天真以为…真有得选…”
肥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仿佛钟浩就在那里,要把他生吞活剥:“我日他祖宗!别让老子出去!老子拼了这条命也要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
任平生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这牢房里污浊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他声音沙哑,一字一句道:“现在,我们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的,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之前的拒绝,或许还掺杂着对裘振南的恐惧、对后果的权衡,甚至是一丝残存的道义。但现在,码头上传来的血腥味,让他们的沉默变成了最原始的、对野蛮杀戮的抗拒,是对惨死同类最微末的哀悼,也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滋生的、扭曲的同仇敌忾。
向这样一个冷血屠夫出卖裘振南的秘密,去换取那虚无缥缈的“自由”和“安稳”?那不止是背叛,是对死者的亵渎,是将自己最后那点人味儿扔进粪坑里。
他们怕死,他们自私,但在赤裸裸的屠杀面前,那点残存的人性被逼到了角落,反而挤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没错…”欧阳蔚止住那难听的笑声,眼神也冷了下来,像结了一层冰,“钟浩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咬死!一个字都不能吐!就算要死,也得崩掉他几颗牙!”
肥波重重啐了一口,胸膛剧烈起伏。小白脸用力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身体虽然还在抖,但眼神里却也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绝望的坚定。
他们被逼到了真正的绝路,退无可退,反而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悲壮的团结。
然而,这基于血腥而凝聚的决心,根本无法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冰冷的恐惧。码头的枪声像一个恶毒的预言,预告着他们的结局可能同样惨烈。法律的审判甚至都变成了一种奢望,钟浩完全可以用更“意外”、更“干净”的方式让他们永远闭嘴。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那扇高窗。
最后一点微光消失,牢房被彻底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四个人沉默地浸在黑暗里,像四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像。
无人说话。
但每一秒的沉默,都在无声地咆哮。
每一分钟的等待,都像是在被拖向刑场。
裘振南是生是死?
江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钟浩的下一刀,会什么时候落下?又会以何种方式,落在谁的脖子上?
外面的世界,血雨腥风已起。
这间小小的牢房,不过是风暴眼中,一片暂时死寂、却注定被彻底撕碎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