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无声的站起身走出了帐篷,看到自己那些弟子一个个盘坐在帐篷前闭目养神,他没有惊扰这些孩子,而是孤身往行营后方走去。
行营后面就是那根截断独木川的线。
他这些日子每当晚上睡不着时都会来到这里走走,甚至养成了习惯,有时一看就是大半宿,此“线”与书道有颇多相合之处,若是自己年轻些,精力好一些,或许能从中得到更多,可惜真君生的太晚了啊。。。
老人摇头叹气,叹自己时光蹉跎,即便碰到了如此好的机会,也只能得其一二,也无力传给后世了。
他沿线而走,一只手悬空做持笔状,好像在描绘这线的一顿一挫,当初唐真画线的时候是借助清风散一段一段拖出来的,自然有呼有吸,有放有收,高人遇到便可试着做解。
解出什么都是所得,如果能解出“线”的本质,便算是中了头奖。
走了十数步,他有些累了,抬手轻轻揉了揉睛明穴。
独木川的夜色并不安静,不远处的行营里军马的铁蹄践踏着泥土,发出哗哗的响声,远处的海浪击打着岸边,也是哗哗的响声。
但偏偏,他听到的却是一道哒哒的脆响,像是木杖磕碰地面的声音。
怀素回过头,看到有两人影正往这边走来,他认真看了看然后恭敬地曲身行礼。
“师姐。”老人声音沙哑,他已经快要将准圣的寿命活到尽头了,和他同时代的人每一个活着的都是久负盛名,所以能让他像晚辈一样见礼的人很少,少到让人觉得难以想象。
除非!对方也是一位准圣,也出自清水书院,而且与他同样的老,老到也要将准圣的寿命都熬到了尽头。
施家老祖母看着眼前行礼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丑了?”
“老了。”怀素抬起头,他也认真的看向施家老祖母,缓缓开口道:“师姐倒是与当年一样风采依旧。”
施家老祖母蹙着眉道:“你当自己多大年纪了,还在说这种话?不嫌臊得慌?”
“年纪大了,脸皮便也厚了些。”怀素笑了,但很快笑容又落寞了下来,“当年若是我能脸皮厚一些,或许师姐也不会被迫离开学院。”
“与你无关,与你的脸皮更无关,那时候你只是个写字不错的小子,就算你的脸皮跟白马寺的墙皮一样厚,也不可能改变什么。”施家老祖母摇头。
“总归不会让师姐一个人那么孤独的离开。”怀素依然落寞,老人提起往事大多有些悔意。
“这些话倒也不必再说,当时的情况没有人能做到最好,或者说能到如今便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施家老祖母还是摇头。
姚望舒安静的站在一旁,听着两位老人叙旧,她虽然查阅了很多资料,但那太过久远儒门内幕细节已经无从考证,只能在当事人口中听到一二了。
怀素的书道偏离儒门主干,所以受到排挤,可这只是相对于其他准圣的派系来说的,他到底还是清水书院供养的准圣高人。
可施家老祖母当年竟然是被直接排挤出了清水书院,那时候的她已经是一位准圣了啊!
她的大道再怎样也该是儒家的道理,再怎样也该好过书法之途吧?怎么会比怀素还辛苦呢?
‘独善自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道理。
是一个与儒门整体趋势逆行的道理。
这位施姓的小姐想的是儒门应该守成,而不应该参与大夏琐事,要专注完善自身道理,以儒门之道养儒门之学,而不是以大夏之根结儒门之果。
她觉得儒生不该跑到官场上钻研那些仕途中的学问,尤其是随着时间,官学在儒学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甚至有些很基本且早已确定的圣人道理都被套在了官学上,进行了新的解释,她觉得整个儒门的学问都被官学带偏了!
那些做人的道理不能被简单的翻译成做官的道理。
她想的这个问题太大了,而她又偏偏在最为宣扬入仕且与大夏最紧密的清水书院研学,简直是在程圣的鼻子底下骂程圣,什么偏离儒门根基,什么坏了儒门,这话她都是在课堂说过的。
试问谁能容的下呢?
书院和大夏都接受不了一位这样的准圣待在皇都,待在中洲。
她的出走就成了必然,且因为与程圣闹的过于不愉快其他儒门势力也很难容的下她,最终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让她落在了偏远冷清的南洲。
而怀素在这整个斗争的过程中其实只是无关轻重的小卒,那时候他只是书院教书法的一名辅教,虽然登临了儒师,但地位比开宗立派的施家姑娘差了不知道多远。
支持施家姑娘的人中不知道有多少他这个层次的小儒师,每次一听见有人喊“施姑娘讲学啦!”
半个书院的学生老师便涌进学堂,怀素属于没座的那一批小虾米,大佬们都坐在前排,开场不过三四句准会吵起来,看着施姑娘冷着脸一句一句的像是背稿子一样和那些了不起的大儒们辩经,真的是那个时候清水书院最佳的消遣活动。
怀素自然也是乐此不疲,他的优势是,自己还是儒生的时候和施姑娘一起上过同一位老师的课,便能叫上一声师姐,当时真是给其他人羡慕屁了!
施姑娘每次讲完学,说的口干舌燥但也要和堂上刚刚吵完架的诸位长辈同窗一一行礼告辞,每到这时候怀素就会跑过来行个礼说一声,“谢师姐教我!受益良多。”
施姑娘便回礼道:“怀师弟,听懂就好。”
然后怀素便赶忙转身离开,因为他身后还排着一大堆跟他说差不多话的同僚呢!
施家老祖母也回想起了那些其实没那么想记起来的往事,便也生出几分感慨。
当初谁又能想到,那么大的一个屋子挤满了人,结果最终走到如今能再次相见的,竟然是最不起眼的怀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