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滨把惠妃去御前请罪,被罚禁足反省的事说出来。
香宜道:“公公,我们娘娘被打成这样,惠妃娘娘只是在自己房里反省就行了吗?陛下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娘娘伤得有多重吧!”
“陛下还……不知道。香宜姑娘,这得马上请太医来瞧瞧。”
绯晚在旁阻拦:“曹公公,不麻烦了,早间已经有太医给我诊脉了。”
香宜道:“当时您没让太医看您的伤啊!眼看着,挨打的地方越来越红了,不看不行啊娘娘!”
“可我现在是戴罪之身,陛下又厌弃了我,我还兴师动众的叫太医作甚,没的让陛下更加烦我……我浮萍一身,就此去了,倒也清净。”
绯晚让曹滨回去,自己转身朝墙里,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了头。
再不说话了。
香宜低声恳求曹滨:“公公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娘娘,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不劳姑娘说,娘娘是陛下心坎上的人,一时误会,回头解除了误会,陛下看见娘娘这样可要心疼坏了。”
曹滨连忙告辞,出去“想办法”去了。
想什么办法?
无非是让陛下知道昭娘娘伤势严重,心疼昭娘娘,赶紧和好呗!
离开宫正司,一出门,恰好看见一张熟面孔。
“师父安好!”
小林子拎着食盒和汤罐,给曹滨行礼。
曹滨脸色一沉。
连日来好容易压抑下去的情绪无端涌上。
“我说过,别再叫我师父。”
“是,曹公公。”
小林子连忙改口,恭谨垂首,曹滨却没给他好脸色,弹弹衣袖走了。
小林子恭敬躬身,等他走远了才抬头,转身继续办差,给自家娘娘送饭去。
他知道曹滨的心结很难解开,也就不解,见面尽到礼数就是了。
远处,曹滨在长街过道转弯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后方一直躬身的小林子,鼻子莫名一酸。
自然不是被小林子感动。
也不全是思念惋惜过世的义子。
只是心里头有无限委屈辛酸,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何时是尽头。
崔良,良儿,良儿……
他何尝不知道崔良不是个“良”的。
只是这孩子,小时候跟他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他幼时的翻版。
不但长得像,眼神也像,刚见面的时候,崔良才十岁,不大的眼睛里尽是傻气,呆呼呼的,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反抗,一边抹眼泪一边老老实实干活。
他当时就把他救下来,带走了。
认了干儿子,一晃就是十多年。
可惜崔良外表傻,内里也不灵光,脑子不好,偏又有点小聪明,没有卧薪尝胆的志气和韧性,却空有一颗勃勃野心。
他罩着他,惯着他,不忍心让他受一点委屈,一心疼他。
终于将他疼上了绝路。
这宫里容得下野心,却容不下愚蠢的野心。
曹滨知道不能怪昭贵妃,不能怪小林子,要怪只能怪自己。
可他为什么要怪自己呢?
这辈子,吃的苦还不够多吗!
人人背地里骂他们这些太监是没根的东西,说他们只认钱不认人,说他们身体残缺心志也残缺。
可但凡有活路,谁又愿意挨一刀。
一辈子,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自己在崔良的年纪里没享受过的,他都让崔良享受。崔良犯错了,他容忍,还帮忙善后,不疼不痒地训斥几句,没真正掰着崔良认错改过。他知道自己与其说是疼儿子,不如说是疼自己。看着儿子恣意长大,仿佛他自己也受了这份疼宠似的。
却到底是害死了崔良。
“没这个福分,偏要硬享。”
曹滨跟老伙计喝酒的时候,苦涩地笑着自嘲。
嘲崔良,更嘲自己。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人和人不一样,生来就不一样?
皇帝和崔良一般年纪。
崔良不良,皇帝就……良吗。
崔良为了上位,走错了路,被奸细利用,甚至有些主动参与到奸细行动中。
皇帝呢?
为了大权在握,都做了些什么呢?
京城被鞑子入侵,死了那么多人,鞑子固然可恨,可若没有皇帝自以为是的运筹帷幄,何至于此!
在害死人这方面,皇帝比崔良更可恶更罪恶。
为什么还能好端端躺在龙床上,对嫔妃朝臣发号施令,接受宫人们无微不至的伺候。
而他的儿子,却只能死,挫骨扬灰在乱葬岗!
“为什么?”
“为什么?”
曹滨漫无目的大步朝前走着。
胸口发堵,眼睛发直。
满脑袋是解不开的疑问。
身后两个随行的小内侍急匆匆追赶,呼唤他停下,他都听不见。
为什么?
这似乎无解的问题,一直潜藏在他的念头里,不敢往出跳。却在今日,经历了皇帝的暴躁、惠妃的鲁莽、自己办差的忙碌之后,在这凌乱却又很日常的一天,跳了出来。
变得异常清晰。
曹滨以为是小林子的忽然出现,让他绷不住,突然情绪爆发。
后来,许久之后的一天,他忽然顿悟。
不是小林子。
而是昭娘娘。
昭娘娘那纯熟的,连他都几乎骗过的作戏,那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随心所欲的布局筹划,像火星一样,点燃了他。
让他突然敢将皇帝和崔良放在一起类比。
敢问出重于千钧的三个字:为什么。
只是此时此刻的他,还未曾察觉,还以为昭娘娘是真被惠妃打了。
理智上,他被骗过。
情绪上,已经先一步被昭娘娘带偏。
曹滨带着疑问,带着对皇帝主子隐秘而克制的怨恨,在宫道上暴走了小半个时辰。
精疲力尽,才终于停下来。
无视随行内侍的惊愕,他收起所有情绪,面无表情回到值房,擦汗换了干净衣服,重新回到御前。
天衣无缝,将昭娘娘的伤势透露给皇帝。
恰到好处引起皇帝的恻隐。
尽职尽责扮演一个专心为主子着想的老奴。
听到皇帝含怒责备:“既如此,为何不早点把昭贵妃带出宫正司,尽快医治!”
他也只是如常跪下请罪,诚惶诚恐言道:“奴才这就去办,都是奴才的错,求陛下饶恕!”
然后连滚带爬滚出辰乾殿,亲自安排一切。
可是他心里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
有时候人的转变,未必要歇斯底里,或面壁十年。
那种脱胎换骨、刻骨铭心的改变,往往就在不经意的日常中,在一瞬间。
“陛下,昭娘娘在外求见。”
夜幕降临。
曹滨引着抬担架的宫人来到辰乾殿外厅,担架上躺着绯晚。
他自己先进内通报。
“让她进来!你们都出去!”
“呃……陛下,昭娘娘她怕是无法独自见驾……”
“为何!”
“娘娘她受伤不轻……”
曹滨掀开帘子,让绯晚的担架进了殿。
他极有分寸地表现出惶恐。
看到皇帝惊讶的神色,也极有分寸地上前安慰。
一切,都是日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