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九九清喝一声,举目四望,旋即瞧向溪流上游不远处的一丛茂密紫竹。
只见竹影微动,一位身着星纹道袍,面容清雅秀丽,眉宇间带一股温和娴静气质的女子现出窈窕身形。
她看去正值花信年华,眼神清澈,带着几分歉意道:“这位妹妹莫惊,是姐姐唐突了。方才路过此地,被一道熟悉的气息所引,一时忘形,不慎惊动了妹妹。”
九九见对方是位气息纯净平和,典雅高贵的女子,心中稍稍放松,但仍保持警惕:“你是何人?什么熟悉的气息?”
这女子正是天庭暗探玄影所化。
原来谢籍和绯月那番故意演戏讲给天上听的言语,被那枚戒指照单全收,原原本本都传了上去。上面收了消息,一时间也判不出真假,干脆派一个暗探前来勘察虚实。
玄影本就是精通潜伏易形术法的仙人,他悄无声息接近到汤泉宫附近,并不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只远远观望。
却不料九九心中烦闷,出门透气,不知不觉便来了他附近。
他见九九是从汤泉宫出来,心思便有些活泛——若能从此女口中套出些信息作为佐证,更能确认收到消息真假。
于是就在九九对着溪水发呆之际,他已经将她悄然打探了一番,结果倒也出乎意料——此女一身修为竟是心月狐传承。
摸清了九九底细,他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旋即选择冒充与心月狐交好,同列二十八宿,且素以性情温和着称的房日兔。做好准备后便故意扔石头入水弄出些声响,引九九注意。
玄影微微一笑,言辞温婉道:“妹妹唤我房宿即可。不瞒妹妹,我乃是天上二十八宿之一的房日兔。”
她语气自然,“我本是路过此处,但方才远远便感应到妹妹身上,竟流转着我一位故友心月狐的本源气息。虽已与妹妹自身完美融合,但那独特的星辰狐韵,我却绝不会认错。心下好奇,特来瞧一瞧,惊扰之处,还望妹妹海涵。”
她直接亮明房日兔的身份,并以感受到故友心月狐的气息前来查看,合情合理。
“房日兔,心月狐。”九九心中剧震。
对方竟是天上星宿。而且一语道破她与心月狐的渊源。这让她对玄影的身份信了大半,警惕之心又降几分,慌忙行礼:“原来是房宿星君,小女子胡九九,失敬失敬。”
玄影温和摆手:“妹妹不必多礼。我倒有些好奇,却不知你如何与心月狐君相识?又得了他传承的……我与他相熟,原是比邻而居,竟也不知他还有个传人。”
此刻九九再不疑有诈,当下便将自己获得机缘的情形竹筒倒豆子一般,给玄影讲了一回。
“原来如此,倒也玄奇。”玄影点点头,“不过……”她似乎欲言又止。又是温和一笑:“罢了,还是不讲为好,徒添烦恼。”
“房宿星君有何指教还请明言。”见玄影讲半截话,九九心中好奇被牢牢勾起,欲罢不能。
“哎,既然你我得见,也算缘分……我便破例讲一讲。”玄影假意踌躇一阵,旋即继续道:“心月狐君是修得大道的正神,他的星火火种,怎生只将你升到八尾?”
九九闻言,心中剧烈激荡,吃吃道:“房宿星君这话是何意?难道……难道不该是八尾?”
须知洪浩为她求得星火火种之时,狐族的血脉禁锢还未被小炤打破,她从小杂狐连跨几层跃升为地狐,已是火种灵通极限。
玄影故作惊讶,微微蹙眉:“心月狐君的星宿本源何其精纯浩大,按理讲,得他火种传承,根基重塑,助你凝聚天狐之身不在话下。应直达九尾方是正理……怎会止步于八尾?”
这番言语,本是她根据对方情形,贴合对方所求,量身订造的画饼之术。是最为基础平常的策反离间法子,不过被她运用得炉火纯青,不着痕迹。
果然,她话语轻柔,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九九心中最敏感,最隐秘的那处不甘。
九九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
她一直以为,能从卑微的小杂狐一跃成为尊贵的八尾地狐,已是洪浩大哥为她争取到的天大的造化,是那星火火种的极限了。
可如今,这位来自天上,与心月狐相熟的星君却告诉她……本该是九尾。
“本该是九尾……本该是九尾……”这几个字在她心中疯狂盘旋,瞬间将她因巡风使虚职而生的失落放大了无数倍。一股憋屈和吃亏的感觉,如同田间野草般疯长起来。
她脸色微微发白,颤声道:“星君……是讲,我……我原本有机会……直接成就九尾天狐之身?”
玄影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面上露出笃定神色,“按常理而论,确该如此。心月狐君的本源星火,乃星辰法则所凝,蕴含无穷造化。助一名同族后辈脱胎换骨,直抵九尾,并非难事……”
“为何止步八尾……”一个恶毒阴险的想法在她脑中瞬间成形,她一边掐指,一边喃喃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事不过三……莫非……”
“莫非是这世间已经有了两只九尾天狐?那便再容不下第三只。”
九九听来,如遭雷击,顿时脸色惨白,双眼露出震撼惊骇之色。
是了,房宿星君所言极是——眼下已经有了青丘之主和小炤姐两只九尾天狐,难怪自己不能晋升九尾,非是星火火种失效,却是名额已满。
“时也命也。”玄影喟然长叹一声,“妹妹你机缘虽大,却有些生不逢时……须知九尾极难修得,多数时候,这世间却是一只也无,不曾想这回如此热闹……小妹妹你只能慢慢熬了。”
她并不急于求成,这番话不过是给九九一个暗示,埋下一根毒刺——你只有等两只九尾其中一只陨落才能顺位接替。
九九听了玄影之言,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个中滋味实难言表。
九尾天狐,修为已是通天彻地,寿数极长。若是按部就班,新陈代谢,自己地狐之身哪里熬得过?怕不是自己投胎几回了,人家还是岁月静好,日月绵长。
想到此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但紧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埋怨,如同藤蔓从心底阴暗处悄然滋生,缠绕而上。
若是小炤姐没有兵解那第十尾……她便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十尾天狐。
那便空出了一个九尾的位置,自己岂不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接替了。原是两全其美,美不胜收的双赢局面。
何须像现在这般,看似得了天大的机缘,实则却被卡在这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还要去做什么劳什子巡风使受人轻慢。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疯狂占据了她的心神,挥之不去。她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不公。
洪浩大哥为自己争取来的机缘,本该是直上青云的坦途,却偏偏因为小炤姐那看似无私的举动,而变得前途渺茫。
她牺牲了一条尾巴,福泽了全族,可曾想过堵死了我胡九九的登天之路……小炤姐啊,双赢当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而不是你一个人赢两次啊。
这埋怨来得如此猛烈,以至于让她忘记了若非洪浩和小炤,她此刻还是那只朝不保夕,人人可欺的小杂狐。人(狐)心的不足与自私,在触及自身根本利益时,暴露无遗。
讲真,她当初得了洪浩的机缘好处,感激涕零,诚心诚意想要替洪大哥做事报答是真的,但眼下感觉自己吃了大亏的幽怨也是真的,两者并不相悖。
她脸色变幻不定,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一种焦灼。她猛地抬头,望向眼前这位看似无所不能的星君姐姐,眼中充满了哀求与渴望。
“房宿姐姐。”
九九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上前一步,噗通跪地,“你是天上的星君,见识广博,神通广大。求求你,帮帮小妹。难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小妹实在不甘心啊。”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卑微而热切,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位机缘巧合,突然出现的房日兔身上。
玄影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与怜惜交织的复杂神色。
她轻轻扶住九九的手臂,将她托起,旋即叹息道:“唉,妹妹快快请起。你这般,让姐姐我看着心疼。天道规则,乃是定数,岂是轻易能够更改。那九尾之位,关乎一方气运承负,更非姐姐我一介星官所能置喙……”
她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不过……妹妹你也无需如此绝望。世事无绝对,须知机缘二字,最是奇妙。或许……柳暗花明,另有一番际遇也未可知。”
她并未给出明确的承诺,却留下了一个引人无限遐想的尾巴,既吊住了九九的胃口,又维持了她超然的姿态,更便于她下一步的引导和控制。
九九听出她话中似有转圜余地,虽然模糊,却足以让她心中又燃起一丝火苗,她紧紧抓住玄影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缕生机:“请姐姐教我。”
……
九九离开后,生烟阁内一时安静下来。
夙夜走到窗边,看着九九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撇了撇嘴,“瞧瞧,这才几天工夫,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八尾地狐,巡风使,长老供奉,自由出入藏经阁……这等放在以前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如今倒嫌是虚职,不够威风,给她委屈受了。”
她语气带几分戏谑:“老娘可还记得在破庙里寻见她时,被几十个连人形都化不全的小妖堵着骂杂毛狐狸时可怜兮兮的模样。这就忘了本,当真是小人得志,癞狗长毛。”
林潇心思细腻些,闻言温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讲。九九姑娘此前处境艰难,骤然获得强大力量,一时间把握不住,也是人之常情。她所处环境造就了她眼界格局看重这些,如今期望高些,失落大些,倒也……不足为怪。”
谢籍懒洋洋半躺竹椅中,闻言接口道:“林姑娘讲得在理。这就好比穷汉乍富,难免要显摆几日。九九的心思,说白了就是还没转过弯来,总觉得手里有权有地盘才叫踏实。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狐族的事,终究得狐族自己解决。小师叔能帮她一时,帮不了一世。她在青丘能走多高多远,终究得看她自己。”
轻尘一直安静擦拭断界,此剑一直是她小心替洪浩收捡好。
此时才抬起头,声音清冷:“个人缘法,强求不得。我等在此议论,亦是徒劳。眼下最要紧的,仍是洪师兄之事。”
她一句话,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相比于九九那点小心思和小挫折,洪浩的假死布局,应对天庭的探查,才是关乎所有人安危的头等大事。
谢籍连连点头,“五师叔教训得是,眼下趁九九不在,我正好给小师叔做个肉身,嘿嘿……保管是以假乱真。”
给大师伯和师祖重塑肉身,他都是全程参与,确实轻车熟路。
“不过……”他想得周全,“这事情做起来也不是片刻便能好的,万一九九中途回来撞见却多出麻烦。”
“这样,”谢千岁的脑袋自然是灵光好用的,“你们都去外面门口守着,我若还未弄好,九九便回来,你们就讲……就讲我在给小师叔洗澡擦拭,你们都要回避。”
这的确是极稳当妥帖的理由,除他和洪浩,其余皆是女子,洪浩昏迷不醒,清洁擦洗之事自然是要他来操持。
几位女子点头称是,唯有夙夜问道:“小子,你一个人好不好弄?要不要老娘留下帮忙?”
谢籍连连道:“不消不消,一会给小师叔做模子,却是要把他脱个精光,大姑姑……留下多有不便。”
夙夜不以为然:“切!老娘和老弟在九幽之时,有一层为了脱困,衣服裤子都脱来探路……”她却是怕谢籍一个人手忙脚乱,好意帮忙,但见谢籍不须也就罢了。
待夙夜、小炤等人都退出屋外并带上房门后,生烟阁内便只剩下谢籍和昏迷不醒的洪浩。
谢籍长舒一口气,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兴奋与专注的神情。“狗日的,这可是个精细活儿,好在我手艺还在。”
他先是利索地将洪浩身上的衣物尽数褪去,让其平躺在临时铺了层干净布帛的地面上。洪浩虽昏迷,但身躯依旧挺拔匀称,肌理分明,只是此刻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小师叔,得罪了哈,这都是为了大局。”谢籍嘴里念叨着,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
他从洪浩随身的虚空袋中,熟门熟路地摸出几颗龙眼大小,晶莹剔透的桂胶。
洪浩的模子却比大师伯和师祖的好做许多,毕竟大师伯和师祖都是肉身已失,只能比照画像先雕塑一个肉身,再行倒模。
小师叔却是就在眼前,只须把桂胶捏爆,趁其还是流体之际,覆盖身上,待其硬化后取下就是一个完美的模具。
无非是要分个前后,用两颗桂胶合并,反正桂胶多的是,又不怕浪费。
谢籍动作麻利,先取了一颗桂胶,捏爆待其软化膨胀成一大片富有弹性的胶状物后,小心翼翼地将洪浩的正面,从从头到脚仔细覆盖、按压贴合。
他做得极其认真,力求复刻每一处肌肉线条,甚至连肚脐的深浅都分毫必现。
“完美。”谢籍满意地看着已经覆盖好正面,如同穿了一层肉色紧身衣的洪浩。
很快桂胶便硬化,这前面就算做好了。
谢籍小心取下那一层壳子,拍了拍手,“接下来是背面。”
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双手穿过洪浩腋下,试图将小师叔翻转过来。
就在他将洪浩半抱起,正要发力翻转的当儿——
“呃……”一声微弱的呻吟从洪浩喉咙里溢出。
洪浩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了开来。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还带着几分昏迷初醒的迷茫,不过瞧见自身一丝不挂立刻瞬间清醒过来。
洪浩的声音惊悚急切:
“狗日的谢籍,你要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