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现在已经不惧淮西勋贵了！？」
当袁泰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自己都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这完全不可思议……可是思来想去之下，又好像只有这个结论是唯一合理的，唯一不矛盾的……
然而，这个结论看起来又十分无羁。
「陛下本身就很大程度上依靠了淮西勋贵的扶持与支撑，淮西勋贵战功赫赫，在军中又威望极高，甚至有许多心腹大将、义子听从他们的号令……陛下拿什么无惧淮西勋贵？」
「陛下心里到底在谋算着什么！？」
袁泰这边刚刚有点思路，可是很快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混乱之中，脑子里都快乱成一锅浆糊了。
不仅仅是他。
詹徽、傅友文、卓敬等人……也都是如此，一个个站在这乾清宫里，浑身上下都是乱的，都是麻的。
见袁泰和卓敬二人住了嘴，没有继续再多说什么。
朱允熥神色淡然，右手指腹轻轻敲击着龙书案，又一次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得他温润的声音自说自话地道：“好，看来几位爱卿对此事也没有异议了。”
对于朱允熥这话，众人都有些无语也十分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心里憋了一万口槽想要吐：淦！是我们对这事儿没有异议么？是你这小祖宗根本不允许任何人有异议好吗！！！
当然，他们心里各自虽在暗骂。
可面儿上都保持了沉默，没有任何人反驳。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玩笑了一句：“很好！几位爱卿果然是朕的肱骨之臣，与朕心意相通啊哈哈哈。”
而他面前的几人更是欲哭无泪，心意想通个头啊你个独夫！
朱允熥只当没有看到几个人脸上那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竟是又开始向他们问策起来：“既然如此，那几位爱卿觉得，这件事情该从哪里开始着手？ 又该如何一步步安排下去，你们心中可有想法和章程，说来与朕听听看。”
朱允熥的话音落下，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言难尽。
「着手……着手去查呗！还能咋办？你就是查也不可能查得下去，转头整个应天府就得乱你信不信？接着就是天下大乱你信不信？到时候你这位置稳不稳还得另说！」
「还什么章程，什么一步步安排下去……」
「……」
几个人的心里都是一阵疯狂吐槽起来，面对朱允熥这问题，他们就是再能说会道、再饱读诗书、再圆滑练达……也不可能说出任何一个字来回答啊。
于是乎，只能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谁来当这个出头鸟，随后便只敢低着头，恨不得自己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抹去一切存在感，免得被上面那位点名了。
而这时候……
还是王应辛又一次站了出来：“启禀陛下，微臣有些想法。”
这个声音在气氛尴尬的殿内宛如惊雷炸响，几乎让众人的心脏都不由停跳了一拍。
但下一刻，除了王应辛和秦逵二人在外的其他人，看着王应辛的背影，都不由露出了忐忑和担心的神色。
不为别的。
而是他们都知道，这个王应辛虽的确有些家学，也有些能耐，可他归根结底也是个山野村夫……今天在这个殿内，他……就是陛下那祖宗的嘴巴！
现在王应辛站出来。
他们属实担忧，朱允熥到底要让他说什么，要搞什么幺蛾子！
一时之间，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嘴巴发干。
而龙书案后的朱允熥又慢悠悠地抿了口茶，这才淡笑着道：“说。”
王应辛也不含糊。
直接开口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当先选定一到两个布政使司作为试点，从朝廷派遣得力之人，比照这些年修订的鱼鳞图册，逐一进行清丈、核验，明确所有田地的归属、优劣，是否存在挂靠避税、藏匿人口和田产……等等问题。”
说到这里，王应辛似是有些迟疑地顿了顿，空荡安静的殿内，旁边人甚至能听到他咽了口唾沫的声音。
但这份迟疑很短暂。
片刻后，王应辛便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发现了这些问题，当……将涉事田产一律充为大明皇朝的田产，不再规划到个人名下，只由陛下进行分配和安排使用的权利！”
他的语气显得格外凝重。
当这几句话说完，王应辛自己的脑袋上都冒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浑身上下有些发软，同时更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这些话……疯狂……太疯狂了！
而坐在龙书案后的朱允熥则是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双眼微眯，眸子里露出一抹冰冷的锐利。
詹徽、傅友文等人想的没错。
今天王应辛就是他的嘴，就是充当了一个把他的想法说出来的托儿！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取消弊病多端的人头税，更不仅仅是要查那些士绅豪强治他们的罪……
他要……彻底杜绝土地兼并！
即便是清朝康雍乾年间做到了摊丁入亩、彻底废除人头税，可那依旧杜绝不了土地兼并的问题。
而至于如何杜绝这个问题。
后世已经有了答案：土地国有化！
现在正好借着清查田地这个事情，以「治罪」和「惩罚」的名义，先开一个头，潜移默化地开始进行第一步，后续再逐步深入完成这件事情，做到一个循序渐进。
而他这想法落在这个时代的人耳中，无疑是一番剧震。
“只要涉案……便彻底充为大明皇朝的田产？”
“这……王应辛你……”
在场所有人，甚至包括秦逵在内，都不由大吃一惊，詹徽、傅友文等人指着王应辛，几乎都要破口大骂起来了。
就算真有藏匿、虚报、瞒报……等这些问题，更正过来并进行一定惩罚也就是了，如此激进的处理手段，难不成是担心淮西勋贵那帮在这些事情上最嚣张的武人不造反么！！！
天下士绅、豪强之多……
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行事如此激进也就罢了。
王应辛你个老匹夫不说劝一劝，居然还跟着陛下一起胡来。
此刻。
几人心中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要不是因为这里是乾清宫，他们都恨不得用口水把王应辛这老匹夫给淹了！
可是在朱允熥面前，他们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敢憋着。
王应辛的意思就是朱允熥的意思。
吐槽王应辛四舍五入那就是悖逆那小祖宗……眼下这个严肃的节骨眼儿上，他们还真不敢招惹朱允熥。
朱允熥点了点头，直接附和着王应辛的提议道：“好！这个想法好！不如就先从广东和四川两省开始吧！”
历史上。
雍正开始搞摊丁入亩，就是以这两个地方为试点，推行过后再在全国范围之内逐步实施的。
虽然朱允熥要做的和雍正的摊丁入亩有那么些区别……
但本质都是对土地税赋上的改革政策。
抄作业套公式。
不容易出错。
见朱允熥这副深以为然、甚至连从哪里开始搞都想好了，几人心中都不由泛起一阵阵绝望——作死，劝不住，根本劝不住！
龙书案后方，朱允熥顿了顿，眉头微挑。
他看向袁泰，似有深意地道：“袁泰，你素来最喜欢和朕唱反调，王应辛和朕刚刚所说，你以为如何呀？”
袁泰心头一跳，背后瞬间沁出一身冷汗。
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拱手，回答道：“微臣以为，陛下的想法是好的，胆敢隐藏、瞒报、虚报田产之人，的确不忠不义，可微臣还是觉得……陛下这般手法和行事，太激进了，不……不妥！”
袁泰终究还是直性子。
让他讲出违心之言，他属实是完全做不到。
说完，袁泰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低着头眼皮下垂闭上了眸子，似是认命了一般，等着朱允熥再把它往外叉出去一次。
可是这次。
面前的陛下却好像并没有听到他倔强的反对，只是转而看向了另外一边的卓敬，声音平静地问道：“卓爱卿，你觉得呢？”
袁泰睁眼抬眸。
有些意外地看向了朱允熥……嗯，陛下居然对我不生气，我咋觉的有些不太习惯了？？？
而另外一边。
卓敬作为一个被朱棣赠送了个三族小套餐的选手，本就信奉读书人应该忠君体国的圣人道理，再加上他现在这个位置完全是朱允熥提拔上来的，更念着朱允熥的知遇之恩……
所以他一脸严肃。
毅然决然地看着朱允熥道：“微臣觉得，袁大人所言有理，微臣也附议！”他觉得自己不能看着自己的君主、恩人万劫不复。
又一个人冒死劝谏。
众人没想到朱允熥居然依旧不生气，而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指腹慢悠悠地敲击着桌案，语气平静地道：“好，那这件事情在两个试点上的实际推行，朕就封你们为朕的钦差大臣，交给你们两个人来做吧！”
做这样的事情，朱允熥要的就是死脑筋，要的就是刚直不阿。
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顾头顾尾，不会只顾着自身的安危而松弛政令，敷衍行事。
听到朱允熥这话。
所有人都懵逼傻眼了，尤其是突然成了钦差大臣的袁泰和卓敬，更是有些目瞪口呆：「不是，陛下您是不是听错了？我投的是反对票！反对票啊！」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后竟是又和之前一样不约而同地踏前一步出列：“陛下！此事恕微臣不能去做！”
两个犟种，朱允熥当然不会指望他们有多安分，二人的回答自然也全在朱允熥的预料之内。
朱允熥双眼微眯：“你们这是要抗旨？”
他嘴里话虽是这么说，可语气里却并无愤怒之意，平淡得让人察觉不出他任何的情绪。
袁泰道：“是，微臣要抗旨。”
卓敬也道：“请陛下恕罪。”
两人脸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就算陛下的心意不可改变，自己也决不能成为推动大明祸乱之人！
殿内又一次陷入沉寂。
然后被朱允熥的笑声打破：“哈哈哈哈！你们不抗旨朕还不乐意让你们去呢！朕现在告诉你们，这个旨你们接定了！”
袁泰和卓敬脸色齐齐一黑。
淦……和陛下沟通起来咋那么困难呢！？？
然，下一刻。
他们却见到朱允熥脸上的表情陡然变得格外认真和严肃起来。
双眼微眯，缓缓开口道：
“朕如今这个位置是靠着蓝玉他们这群人坐稳当的，你们大可不必再对此事支支吾吾，朕现在告诉你们，朕清楚得很。”
“朕还知道，你们一直都怕朕意志薄弱，安于依靠他们的现状，安于让他们逐渐无法无天……乃至日后蚕食大明皇朝。”
“他们对土地强买强卖、在土地清查和鱼鳞图册的编订上做手脚，隐藏人口田产、虚报、瞒报……这朕也知道。”
“作为最无法无天的一群人。”
“他们势必无法容忍朕即将要做的事情，这朕同样知道。”
朱允熥明明白白地、赤裸裸地把一切，他们想说又不敢随便乱说，但又一直拼尽全力试图让他明白的事情——直接摊到了明面上来。
听到朱允熥这一番话，众人都要泪流满面了——我淦！陛下他终于懂我们了！！
不过下一刻，众人又不由蹙起了眉头：什么都明白，那他还乱来？疯了？还是不想活了？
思索间。
却听得朱允熥假意轻咳了一声，让众人先集中思绪，而后才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淡笑：
“首先，朕绝不会自寻死路。”
“其次，朕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他们敢闹起来，朕就能把他们摁下去！朕能不能做到，你们很快便会有分晓。”
“袁泰、卓敬，这件事情你们只管去做。”
“你们，敢还是不敢？”
朱允熥的目光落在有些发懵的袁泰和卓敬身上，虽然朱允熥就那么平静地坐着，可袁泰和卓敬二人只觉得，朱允熥身上裹挟了千军万马之势，有种无人能挡的意味。
即便他们不知道朱允熥能怎么把淮西勋贵摁下去。
可光是朱允熥那个眼神，便让他们下意识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