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则陷入了另一种煎熬。复杂的路口，不断切换的红绿灯，四面八方涌来的车流人流，各种指示牌……庞大的信息流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她常常顾此失彼，手忙脚乱。一次在繁忙的十字路口，她因为过于紧张，在绿灯亮起时竟然忘了挂挡，任凭教练在后座急得直拍座椅。
而张梦娜，仿佛被科目二考场抽干了所有运气。她成了“挂科”的代名词。第一次路考，因为过于紧张，在变更车道时连续两次忘记打转向灯，直接宣告失败。第二次，眼看胜利在望，最后靠边停车时，车轮却偏偏压到了实线。那个鲜红的“不合格”在电子屏幕上跳出来时，她死死咬住嘴唇，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里头疯狂打转，硬是被她倔强地逼了回去。她默默下车，走到场边，背对着所有人，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沈伊沐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沈伊沐自己则一次通过，但那份沉默的沉稳背后，是无人知晓的、深夜独自对着路口模拟灯光操作软件一遍遍练习的疲惫。
第二次补考的日子，天公毫不留情地收起了最后一丝怜悯。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浓墨，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瞬间就连成了狂暴的雨幕。雨点疯狂地砸在考试车的挡风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雨刮器开到了最高档位，像两个发了狂的钟摆，在玻璃上拼命地左右摆动，刮开的水流瞬间又被新的雨水覆盖。前方道路一片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前车尾灯两点朦胧的猩红，在雨帘中如同鬼火般摇曳不定。
“这种天气……”李雪坐在后排，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声音都有些发紧。
“别想太多，稳住，按平时练的来。”沈伊沐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定海神针。
轮到张梦娜了。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坐进驾驶座。车内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气和紧张的气息。安全带勒紧，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她启动车辆，雨刮器单调而急促的刮擦声是唯一清晰的节奏。视线差得可怕，侧窗和后视镜完全被水幕覆盖，只能依靠前方那两块被雨刮器疯狂刮扫的区域艰难判断路况。每一次变道，她都必须把脸几乎贴到侧窗玻璃上，用尽眼力去分辨后方模糊的车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雨水顺着车顶的缝隙渗下几滴，冰冷地落在她颈后，她却浑然不觉。
终于熬到了最后一步——靠边停车。暴雨如注，路沿石在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灰白的影子。她死死盯着右侧，双手紧握方向盘，左脚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离合，右脚虚悬在刹车踏板上方，那条腿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车身极其缓慢地向右靠拢。近了，更近了……她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车轮距离路沿石似乎只有一拳之隔的瞬间，她屏住呼吸，猛地踩下刹车！
车子稳稳停住，纹丝不动。
她坐在驾驶座上，一时间竟忘了下一步动作。直到副驾上的安全员淡淡地说：“行了，下车吧。过了。”
“过了？”张梦娜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听不懂这两个字。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她慌忙低下头，手指颤抖着去解安全带，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推开车门，冰冷的暴雨瞬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却浇不灭心头那骤然升腾起的热意。雨水混合着泪水，肆意地在她脸上奔流。她仰起头，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胸口剧烈起伏，长久积压的委屈、艰辛和此刻巨大的释然，都在这滂沱大雨中无声地宣泄。
科目四的理论考试，反而像一场久违的休憩。明亮的考场里只有鼠标点击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一千多道题的海洋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模拟中变得熟悉。当最后的交卷提示弹出，屏幕上跳出“合格”的字样时，四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却又略显麻木的笑容。那是一种耗尽心力攀上顶峰后的虚脱感。
驾校服务大厅里，弥漫着复印机墨粉和劣质塑料文件夹混合的味道。她们排着队，机械地签字、递材料、拍照。当那个穿着蓝色制服的窗口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将四本簇新的、还带着淡淡油墨味的深绿色小册子“啪”地一声放在柜台上时，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四只手，几乎同时伸出，又都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各自取走了属于自己的那本。封面上烫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机动车驾驶证”字样在顶灯光线下反射着低调而庄重的光泽。沈伊沐轻轻翻开，指尖抚过光滑的塑封膜，里面嵌着她那张略显严肃的证件照，以及那个独一无二的、意味着某种资格被官方承认的编号。纸张崭新挺括，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陌生的权威感。
张梦娜低头看着自己照片下方那行“准驾车型c1”的小字，又抬眼望向窗外。训练场上，一辆白色教练车正慢悠悠地驶过，车身上“xx驾校”的字样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车钥匙——那只是宿舍门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
短暂的沉默在四人之间弥漫开来，像一层薄薄的雾。狂喜？激动？似乎都曾在想象中出现过无数次。但此刻真正攥着这方寸大小的证件，看着窗外那辆缓缓移动的教练车，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敬畏与陌生感的茫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薛子诺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她扬了扬手里崭新的驾照，目光却依旧黏在窗外那辆教练车上，“……这就完了？”那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尘埃落定的轻松，反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刚刚开始勾勒轮廓。
李雪小心地把驾照塞进背包最内侧的夹层，拉链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刚刚背上了一个看不见的、更为沉重的行囊。那口气里，蒸腾着训练场烈日下灼人的焦糊味，弥漫着暴雨中令人窒息的潮湿，更沉淀着方向盘上磨出的硬茧和无数次熄火后独自吞咽的苦涩。这本小小的证件，此刻轻如鸿毛，又重逾千钧。
窗外，那辆白色教练车笨拙地完成了一个转弯，车尾在阳光下拖出一条短促的影子，像她们刚刚碾过的一段青春印记，深刻而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