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窗筛进细碎晨光,刘琦踏入寝殿时,案头青铜博山炉正腾起袅袅青烟。往日总卧在锦榻上咳血的刘表,此刻竟端坐在紫檀木椅上,玄色锦袍熨帖如新,腰间玉带板在光线里泛着温润光泽。他手持一卷竹简,指节虽略显苍白,却将竹简捏得纹丝不动,全然不见往日病弱之态。
“父亲!”刘琦抱拳行礼,玄色广袖扫过膝前青砖。余光瞥见屏风后隐约晃动的人影,那是蔡氏的心腹丫鬟惯用的茜色裙裾,想来蔡氏早已派人盯着刘表一举一动。
刘表将竹简轻轻搁在案上,青玉镇纸磕出清脆声响:“虎符可交割妥当了?”他的声音沉稳如深潭,听不出喜怒,唯有眼角细纹微微颤动,泄露了几分紧绷。
刘琦直起身,从怀中取出虎符。冰凉的青铜贴着掌心,还带着方才文聘交接时的余温:“幸不辱命。文聘将军恪守规矩,已着手清点防务。”他特意加重“恪守规矩”四字,余光瞥见刘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忽然,刘表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攥着帕子微微发颤。刘琦心下一紧,正要上前搀扶,却见刘表摆摆手,帕子上干干净净,不见半点血丝。这装病的戏码,怕是演给屏风后的人看的。
“蔡瑁那蠢货,定不甘心。”刘表擦了擦嘴角,语气漫不经心,却透着寒意,“你可知他与袁术有来往?”
刘琦心中一震。昨夜刘表给他看的密信中确实提到此事,但没想到父亲竟如此直接挑明。他定了定神,沉声道:“孩儿有所耳闻。袁公路僭越称帝,舅父此举,恐陷荆州于不义。”
刘表冷笑一声,手指摩挲着案上虎符:“不义?蔡氏一门,早将‘义’字抛到九霄云外。”他忽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今日行事果断,倒让为父刮目相看。只是,蔡氏岂会善罢甘休?”
话音未落,屏风后传来细碎脚步声。蔡氏款步而出,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嘴角挂着温柔笑意:“夫君,可要传膳?妾身特意吩咐厨房炖了银耳雪梨羹,最是润肺。”她瞥了刘琦一眼,目光在虎符上稍作停留,又迅速移开。
刘表靠回椅背,阖上双眼:“放着吧,我乏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虚弱无力,与方才判若两人。蔡氏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眼神却在刘琦身上打转。
刘琦行礼告退,踏出寝殿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这场与蔡氏的博弈,看似他与父亲占了上风,可蔡氏藏在暗处的爪牙、蔡瑁与袁术的勾结,还有北方动荡的局势,都像一团迷雾,让人看不清前路。腰间虎符沉甸甸的,既是权力的象征,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襄阳。
青铜兽首烛台吐出幽蓝火焰,将厅内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石壁上,恍若群魔乱舞。刘表斜倚在雕花主位,玄色锦袍半掩苍白面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透着鹰隼般的锐利。刘琦侍立在侧,目光扫过厅下文武,见蔡瑁身着鎏金错银甲胄,正与几名蔡氏亲族低声耳语。
“诸位。”刘表抬手轻叩案几,声音虽弱却掷地有声,“南阳乃荆州门户,古来便属荆州。袁术狼子野心,代汉称帝,据宛城而窥江汉。老夫身为汉室宗亲,鲁恭王之后,当趁其立足未稳,举兵直取宛城!”
话音未落,蔡瑁已大步出列,甲叶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主公三思!”他抱拳行礼,眼角余光却扫向刘琦,“今豫州之地,曹操、刘备、孔伷三家混战正酣,袁公路坐拥南阳富庶之地,麾下纪灵、张勋皆为悍将,更有精锐虎贲枕戈待旦。我军若贸然出兵,恐遭袁术与豫州诸侯夹击,届时荆州危矣!”
厅内顿时响起窃窃私语。蔡氏一门党羽纷纷附和,而文聘、霍峻等武将则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刘表缓缓直起身,苍冷目光如寒潭般扫过厅中众人,在蔡瑁那张带着几分倨傲的脸上稍作停留后,又转向垂首侍立的刘琦。四目相对时,刘琦从父亲眼中捕捉到一抹隐晦的示意,心下顿时了然。
他整了整衣袍,上前一步,广袖扫过青石地砖,声音清朗而坚定:“蔡将军所言差矣!”话音落下,厅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刘琦目光炯炯,直视蔡瑁:“袁术僭越称帝,已是天下公敌。此时若不趁机讨伐,更待何时?曹操、刘备等人忙于混战,自顾不暇,又岂会轻易插手荆州事务?况且,南阳本就是荆州之地,如今被袁术所占,若不夺回,荆州门户洞开,若袁术得了空闲,兴起大兵南下,那时才是真正的危局!”
他顿了顿,继续道:“纪灵、张勋虽称悍将,但袁术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其麾下将士又有多少甘愿为他卖命?我荆州兵强马壮,众将军更是能征善战,只要谋划得当,必能一鼓作气夺回南阳!”
说到此处,刘琦转身面向刘表,抱拳行礼:“父亲身为汉室宗亲,匡扶汉室、讨伐逆贼乃是大义所在。此番出兵,名正言顺!”
刘琦话音一落,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神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齐刷刷投向蔡瑁。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具剑,身后蔡氏亲族皆是抱臂而立,仿佛筑起一道无声的壁垒。文聘握剑的指节泛白,却将目光转向廊下立柱;霍峻垂眸盯着靴尖,喉结滚动数下终究没出声。就连平日最拥戴刘表的几位文官,此刻也低头整理笏板,袖中玉佩相撞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蔡瑁忽然轻笑出声,甲叶随着动作哗啦作响:“长公子空有热血,却不解兵事凶险。”他故意拖长尾音,扫视厅内时,几名蔡氏门生立刻心领神会地摇头叹息。“主公若执意兴兵,荆州粮草调度、军械筹备,敢问谁来担此重任?”这话如重锤砸在众人心里——蔡氏掌控着荆州半数钱粮漕运,谁都明白,没有这个豪族点头,大军连百里都走不出去。
刘表咳嗽着撑住案几,指节重重叩击青铜虎符,却只换来零星几声敷衍的“主公圣明”。
刘琦望着父亲苍白如纸的脸,突然意识到,这座雕梁画栋的议事厅里,真正的主人早已不是那位手握虎符的汉室宗亲。蔡氏亲族们交头接耳的低语声中,他仿佛听见蔡瑁方才那声轻笑,正化作无数藤蔓,悄无声息缠绕住荆州的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