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负责商行的齐国皇商巨贾难掩激动,“按您与苏圣女议定的章程,这‘启明号’三成利,将直接注入‘齐地蒙学基金’!胶州、临淄两地新筹办的‘百工学堂’,第一批三百学徒已招满!用的就是商行头两月的分红!”
“好!” 刘允昂眼中精光熠熠,拍了拍坚实的船舷,“此船,载的不仅是货殖,更是我齐国未来的匠魂与书声!告诉学徒们,用心学!庆国师傅倾囊相授,尔等便是我齐国工坊燎原的第一点星火!他日学成,能造出更好的船,织出更美的布,便是对朕,对苏圣女,最好的回报!”
他环视着眼前这片千帆竞发、生机勃勃的港湾,耳中充斥着商贾的议价声、货轮的汽笛声、工匠的敲打声。
这喧闹,不再是齐国末年死气沉沉的靡靡之音,而是新生的、充满力量的脉动!
他仿佛看到,那些在风雪中艰难点燃的启明灯火,正顺着这繁忙的海路,一点点汇聚,终将照亮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
安夏道,潞州。夜已深沉。
临时行辕内烛火通明,却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苏落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北麓山谷流民安置的急报,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她抬眼,望向对面。
沈诗雅并未伏案,而是静静站在那幅巨大的安夏舆图前。
她的指尖,正缓缓拂过洛水郡的位置——那里,刚刚被添上了一个新的、小小的标记:一盏燃烧的油灯图标,旁注“洛水蒙学堂”。
她的侧脸在烛光下半明半暗,玄甲的冷硬线条被柔和的光晕模糊。
白日废墟中那声懵懂的“神仙姐姐”,和小女孩含着蜜饯的满足笑容,似乎还在眼前。没有苦涩的翻涌,没有旧影的纠缠。只有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
苏落没有打扰她。她提起小银壶,将沈诗雅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缓缓倾去,重新注入滚烫的新水。清冽的茶香再次氤氲开来。
沈诗雅似有所觉,转过身。
目光扫过那杯热气腾腾的新茶,又落在苏落沉静的眼眸中。
她走到案边,端起茶盏。温热的瓷壁熨贴着微凉的指尖。澄澈的茶汤里,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她自己沉静的面容——玄甲沈诗雅。
“北麓山谷的流民点,明日可增设一处简易织坊。” 沈诗雅开口,声音平稳如常,带着决策者的清晰,“山谷多产苎麻,庆国运来的新式纺机,可先调拨几架过去。授人以渔,方能立身。”
“正有此意。” 苏落颔首,提笔便在方才的批文上添注几行,“工部随行的匠作明日便带机同往。”
两人再无多余言语,重新埋首于各自的案牍。
烛火静静燃烧,将她们并肩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行辕外,潞州城的冬夜依旧寒冷。
但城内各处,赈济点的灶火未熄,医所的药炉尚温,那些简陋学堂透出的点点灯火,如同散落于归墟之上的星辰,微弱,却执着地刺穿着黑暗,无声宣告着——
腐朽的宫阙终成滋养新苗的沃土。
冰冷的深海埋葬了旧日的龙旗,也托起了通往未来的钢铁巨舰。
而那个曾迷失于深宫与故国枷锁中的灵魂,在亲手点亮这一盏盏“启明灯”的漫长征途中,终于寻得了归处。
玄甲的冰冷之下,是属于“沈诗雅”的、温热的、跳动的力量。她的归途,便是这脚下亟待新生的万里河山,与深蓝之上,永不熄灭的星火。
洛水宫苑的废墟之上,残阳的金辉不再只勾勒断壁的凄凉,更多倾洒在那些被巧妙加固的断墙间——腐朽的雕花梁柱支起了新茅草的屋顶,焦黑的宫墙基座围成了避风的院落。
琅琅书声取代了乌鸦的聒噪,从最大的殿基改造的学堂里流淌出来,混着孩童嬉闹的笑音,竟让这片死寂的皇权坟茔有了心跳。
“天——地——玄——黄——”
洛水寒儒的老童生沙哑的领读声穿透窗棂。十几个面黄肌瘦却穿戴齐整的孩子,坐在粗糙的木凳上,小手紧紧攥着庆国运来的蒙学课本,眼睛亮得惊人。
窗台上,一只庆国工坊烧制的粗陶花盆里,竟冒出了几簇嫩绿的草芽——不知是哪个孩子从残雪下扒出,偷偷种下的春天。
沈诗雅勒马立于学堂外的土坡。玄甲依旧冰冷,目光却落在那些映着夕阳光晕的小脸上。
没有故地重游的唏嘘,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她看着当日得她蜜饯的那个扎着歪辫的小女孩,正费力地握着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描画“天地”二字,小脸憋得通红,笔下的横竖却歪斜如蚯蚓。
“沈…沈大人!” 原流民中识字的现在负责学堂的年轻吏员气喘吁吁跑来,手中捧着一叠新到的簿册,“按您吩咐,第一批‘以工代赈’的纺机到了!苎麻也收上来不少!您看这工坊设在哪处?”
沈诗雅的目光掠过那些兴奋张望的孩子,最终定格在学堂侧面一片相对平整、原是皇家戏台的废墟上。残存的汉白玉台基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就那里。” 她扬鞭一指,“清出碎石,立柱搭棚。工坊与学堂毗邻,下学后,愿学的妇人可习纺织,其孩童由年长学子暂看管。”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告诉她们,织出一匹合格麻布,换三日学堂米粮。手熟的,可留作工坊师傅,授徒计酬。”
吏员眼中爆发出光彩:“是!大人!这…这是给活路,更是给盼头啊!” 他捧着簿册,几乎是跑着冲回学堂方向报喜。
沈诗雅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还在跟“天”字较劲的小女孩,调转马头。马蹄踏过宫苑小径新冒出的、绒绒的绿意,碾碎几片腐朽的琉璃瓦。玄甲的背影融入暮色,将这片被赋予了新生的废墟,连同那点懵懂的、艰难破土而出的“天地玄黄”,彻底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