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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淮河水卷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拍打着“镇江号”巨大的船身,发出沉闷的呜咽。

这艘堪称水上宫殿的楼船,雕梁画栋,云纹盘绕兽首狰狞,朱漆金粉在午后有些阴沉的阳光下依旧刺眼,与江岸上旌旗残破、壁垒森严的战争景象格格不入。

水师都督周世荣挺着他那几乎要撑裂锦缎官袍的肚子,站在船头最显眼的位置。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肥腻的脖颈淌下,浸湿了领口绣着的仙鹤纹样。

他用一块同样油腻的丝帕胡乱抹了把脸,几缕稀疏的胡须黏在唇边。

“报——!”一个探子湿淋淋地爬上甲板,单膝跪地,“都督,风陵渡水寨依旧紧闭,冯进军主力龟缩不出,只有零星哨船在十里外游弋,见我大军旌旗,已仓惶退去!”

“哼!”周世荣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股混杂着酒气和得意之气的浊流,声音因肥胖而带着嗡嗡的腔调,“都说他冯阎王用兵如神,能呼风唤雨?我看是浪得虚名!被本都督这堂堂之师、煌煌船阵吓破了苦胆!”

他眼前仿佛已经堆满了金山银山,江南美姬环绕,小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几乎看不见眼仁。

他猛地一挥手,唾沫星子随着动作飞溅到肃立一旁的副将脸上:“传令!各舰扬满帆,加速前进!过了前面风陵口,全速直逼武昌!让岸上那帮只会在泥地里打滚的旱鸭子蒙帅,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水师威风!也让冯阎王听听咱们的鼓声,震碎他的狗胆!”

“是!都督!”副将陈锋,一个面皮白净却眼神闪烁的中年将领,躬身领命,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他转身高喝:“都督有令!全速前进!直取武昌!”

庞大的船队如同被鞭子抽打的巨兽群,开始笨拙地加速。

巨大的艨艟斗舰居中,像移动的山峦,吃水极深;两侧轻便的走舸、赤马舟穿梭护卫,如同巨兽身边的鱼群。

帆樯如林,遮天蔽日,鼓噪之声震耳欲聋,搅动着浑浊的江水,哗啦啦地向风陵口下游那片相对开阔的河段涌去。

甲板上的水兵们动作看似忙碌,实则透着懈怠,不少人倚着船舷,对着两岸指指点点,低声谈笑。

周世荣更是志得意满,竟让人在船头甲板支起一张紫檀小桌,摆上了水晶肴肉、清蒸鲥鱼、一碟茴香豆,还有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绍兴花雕。

“来,陈副将,陪本督小酌一杯,且看这淮河风光,尽入我彀中!”周世荣肥胖的身躯陷在特制的宽大圈椅里,端起酒杯,志得意满。

陈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端起酒杯:“都督运筹帷幄,冯贼望风而逃,此乃天佑都督,大功必成!”他嘴上奉承,眼角余光却警惕地扫视着两岸茂密得令人心悸的芦苇荡。

那深不见底的绿色,在微风中起伏,像一片沉默的海洋,让他心头莫名地发紧。

他总觉得这“顺利”太过诡异。

冯阎王,真的会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庞大的船队主力刚刚驶入开阔水域,队形因加速而拉得松散细长之时,一丝微妙的变化悄然发生。

空气中弥漫的湿润水汽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动,原本慵懒的东南风,开始悄然增强。

风掠过桅杆顶端的旗帜,发出越来越清晰的猎猎之声,带着淮河水特有的、混合着淤泥和水草腥气的味道,吹拂在人的脸上,竟隐隐带来一丝灼热感。

芦苇荡深处,风陵口下游。

浑浊冰冷的河水漫过赵破虏的胸膛,茂密的芦苇秆带着锯齿般的边缘刮蹭着他的脸颊和手臂,留下道道细小的血痕。

他整个人几乎完全没入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河面上那支庞大而臃肿的船队中后段——那里正是艨艟斗舰最密集、转向最笨拙的位置。

风,越来越强劲了!吹在脸上,不再是清凉,而是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和隐约的灼烫感,仿佛预示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舔了舔溅到唇边的河水,那腥涩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

指关节因为紧握腰间玄铁刀柄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掌心一片冰凉。

时间仿佛凝固,又仿佛在飞速流逝。每一息都伴随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咚咚咚……如同战鼓在灵魂深处预演。

他感受着风力的变化,计算着船队的速度和距离,眼神中的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如同淬火千年的寒刃,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就是现在!”赵破虏心中无声地咆哮,一股狂暴的杀意瞬间点燃!

他猛地抽出腰刀!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芦苇阴影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几乎要割裂空气的寒芒!

“咚咚咚——!!!”几乎在他抽刀的同时,急促如滚雷炸响、密集如暴雨倾盆的战鼓声,毫无征兆地、狂暴地从芦苇荡的四面八方骤然爆发!

这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瞬间撕裂了江面上虚假的平静,直冲云霄!

“杀——!!!”无数压抑了太久、充满了血腥与复仇渴望的嘶吼,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从每一片芦苇丛后、每一处水道岔口疯狂地喷涌而出!

刹那间,数百艘覆盖着湿漉漉新鲜芦苇、满载硫磺硝石干草和刺鼻猛火油的赤马舟、小型火船,如同被惊起的死亡蜂群,借着骤然猛烈到几乎要将人掀翻的东南风,从深不见底、迷宫般的芦苇荡中疯狂地蜂拥而出!

驾驭它们的,尽是赵破虏从死囚营和江湖亡命徒中挑选出的“水鬼”。

他们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涂抹着厚厚一层防水的黑色淤泥和油脂,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肌肉虬结如铁,青筋暴起如蚯蚓盘绕,眼中燃烧着野兽般的疯狂与对杀戮的纯粹渴望。

他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如同嗜血的凶兽,双臂肌肉坟起,粗壮的木桨以非人的力量疯狂地划破水面,将小船的速度催动到了极限!

目标只有一个——以血肉之躯,撞向那些象征着权势、贪婪和毁灭的钢铁巨兽!

与此同时,数量更多的轻便走舸如同幽灵般散开,动作迅捷无声。

船上的弓弩手眼神冰冷,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一个人。

他们迅速点燃箭矢前端浸透油脂的布团。

“嗡——!”弓弦齐震,发出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轰鸣!下一刻,无数燃烧着橙红火焰的箭矢,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如同天降的流星火雨,铺天盖地地射向敌船!

目标精准地覆盖了甲板上惊慌失措的水兵、鼓胀的风帆、堆放的缆绳以及那些涂着桐油的华丽船舱!

“火!火船!是火船!快!快转向!拦住它们!放箭!放箭!!”周世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得意的红晕被无边的、扭曲的惊恐取代。

他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鸡。

手中的玉杯“啪嚓”一声摔在甲板上,晶莹的碎片和琥珀色的酒液四溅。

他肥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双腿一软,一股腥臊的热流不受控制地顺着大腿根汹涌而下,瞬间浸湿了华贵的锦缎官袍。

刺鼻的尿臊味混杂在风中传来的硫磺气息里。

“保护都督!”陈锋反应极快,拔剑高呼,但声音也被淹没在恐怖的声浪中。他脸色煞白,眼中也充满了绝望。

完了!一切都太迟了!

庞大的船队在河心拥挤不堪,转向?简直是痴人说梦!仓促组织的反击软弱无力,稀稀拉拉的箭矢大部分无力地落入水中,溅起几朵微不足道的水花。

试图拦截的小船在那些亡命徒驾驶的、速度惊人的火船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瞬间就被撞翻、碾过!

“轰隆!!!”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一艘满载猛火油的赤马舟,以决死的姿态狠狠撞上了一艘艨艟斗舰的侧舷!

巨大的撞击力让庞大的斗舰都猛地一歪!

“咔嚓!!!”坚硬的船板应声碎裂!

“蓬——!!!”紧接着,是火焰猛烈爆燃的恐怖轰鸣!沾满猛火油的船体和小船上的引火物,一遇到火星,如同干透的柴薪遇到了烈焰,“轰”地一下腾起数丈高的巨大火球!

赤红的火舌带着毁灭一切的高温,疯狂地舔舐、缠绕、吞噬!

干燥的船帆瞬间化作巨大的火炬,缆绳发出噼啪的爆响断裂,涂着桐油的甲板在火焰中呻吟扭曲!

撞击声、碎裂声、爆燃声、风助火势的呼啸声……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盖过了人世间所有的声音!

如同地狱的丧钟被无数恶魔同时敲响!

浓黑的、带着刺鼻硫磺味和皮肉焦糊味的烟柱滚滚升腾,如同无数条狰狞的黑龙,直冲云霄,瞬间遮蔽了午后的阳光,将整片开阔水域笼罩在一片昏暗、灼热、令人窒息、充满死亡气息的炼狱之中!

“啊——!救我!!”凄厉绝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恐怖的交响曲。

无数叛军水兵身上带着跳跃的火苗,如同扭曲舞动的人形火炬,发出非人的嚎叫,翻滚着、扑打着从燃烧的甲板跳入冰冷的淮河。

冰冷的河水与灼热的火焰在皮肉上交织,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更快的死亡。

更多的人被后续疯狂撞来的火船直接撞得粉身碎骨,或被冲天而起的烈焰瞬间吞噬,化作一具具蜷缩焦黑的尸体。

江面上,燃烧的船体碎片、破碎的帆布、漂浮的尸体、翻滚挣扎的人影和散发着恶臭的油污混杂在一起,熊熊火光将浑浊的河水映照得一片猩红,如同血海。

“救火!快救火!保护都督!弃船!弃船!”陈锋嘶哑地吼叫着,指挥着亲兵。

周世荣所在的“镇江号”船艏被两艘亡命的火船狠狠撞中!

船头华丽的兽首雕刻瞬间被火焰吞没,巨大的冲击力和灼热的气浪将甲板上的小桌菜肴掀飞,滚烫的火焰几乎燎到周世荣的胖脸,烤焦了他的眉毛和鬓角,发出难闻的焦糊味。

“我的船!我的金子!啊!!”周世荣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在几名忠心亲兵死命地拖拽、推搡、簇拥下,他肥胖的身躯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翻过船舷,噗通一声砸进一条救生的小舢板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他瘫软在船底,官袍湿透紧贴在肥肉上,尿渍混着河水,狼狈不堪,只会声嘶力竭地嚎叫:“划!快划!离开这里!离开这鬼地方!!”

什么牵制任务,什么军需暴利,什么水师威风,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对死亡的无限恐惧和无尽的悔恨。

整个叛军水师,陷入彻底的、无法挽救的崩溃和炼狱火海!哭喊声、咒骂声、燃烧的爆裂声、船只沉没的倾轧声,奏响了这支“煌煌船阵”的末日哀歌。

……

……

几乎在同一时刻,淮河北岸,风陵渡口。

“咚!咚!咚!咚!”

“呜——呜——!”

震天的牛皮战鼓和低沉悠长、带着蛮荒气息的牛角号声,在叛军北岸大营中狂暴地响起,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先锋大将蒙骞骑在一匹异常雄健的南地矮脚马上。

这马虽不高大,但筋肉虬结,四蹄粗壮,鬃毛如钢针般竖起,此刻正烦躁地打着响鼻,刨着蹄下的泥土,显得异常暴烈,正合蒙骞那蛮勇凶悍的性子。

他身披厚重的鱼鳞铁甲,甲叶上沾着不知名的暗红污渍,手持一柄宽刃带深深血槽的狰狞弯刀——金背大砍刀,刀背厚实,刀刃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他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高坡上,豹眼圆睁,死死盯着对岸虎贲军那座看似坚固、壁垒森严的水寨营盘。

“报——大帅!!”一个探子连滚爬爬地冲上高坡,脸上混杂着兴奋和惊惧,“南面!南面河上!火光冲天!浓烟蔽日!把半边天都染黑了!杀声震天响!定是周都督的水师已经与敌接战,正杀得难解难分!看那火势,烧得可旺了!”

蒙骞猛地转头望向南面淮河下游方向。

果然,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仍能看到天际被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暗红,滚滚浓烟如同巨大的魔爪伸向天空!隐隐约约,似乎还有随风飘来的、微弱的喊杀和爆裂声!

“哈哈哈!好!好!好!”蒙骞咧开大嘴,露出一口森白交错的牙齿,发出一阵粗野狂放、如同夜枭般的大笑,震得身边亲兵的耳膜嗡嗡作响。

“周胖子!总算干了件像样的人事!听这动静,够他冯阎王喝一壶的!烧!烧得好!烧死那帮北佬水耗子!”

他兴奋地挥舞着金背大砍刀,刀锋划破空气,发出呜呜的厉啸。

他又猛地转回头,用刀尖指向对岸虎贲军的营寨。

只见营寨中似乎出现了明显的骚动!人影比之前更加频繁地跑动,隐约传来模糊的呼喝声,甚至有几面旗帜歪斜着,缓缓倒下!了望塔上的人影也似乎消失了!

“快看!快看!”蒙骞兴奋得满脸横肉都在抖动,唾沫横飞,“冯进军慌了!他的水寨肯定也着了火!自顾不暇了!顾头不顾腚的蠢货!”

他猛地举起金背大砍刀,刀锋直指苍穹,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平地炸雷般咆哮,声浪滚滚压过了战鼓号角:

“儿郎们!天赐良机!就在眼前!给老子冲!渡河!杀光那些只会躲在乌龟壳里的北佬!拿下颍州城!城里的金银财宝、娇妻美妾、膏腴土地,都是你们的!老子蒙骞说话算话!第一个登上北岸的,老子赏黄金百两!斩敌将首级者,官升三级!杀——!!!”

“吼!吼!吼!”

“杀北佬!抢金子!抢女人!”

重赏之下,勇夫(或亡命徒)的血液瞬间沸腾!四万叛军(其中八千杜家私兵盔甲相对整齐,刀盾鲜明,但眼神深处闪烁着算计和谨慎;

蒙骞本部近三万蛮兵则大多赤裸上身或胡乱披着兽皮、破烂铁片,露出狰狞的图腾纹身,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如同被血腥味彻底刺激疯了的狼群)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混杂着贪婪和兽性的呐喊!

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水,扛着粗糙的云梯,推着临时捆绑的木筏,跳上各种大小不一、破旧不堪的渔船、渡船,甚至有人抱着圆木就跳进了冰冷的河水!

密密麻麻,如同嗜血的蚁群,在震耳欲聋的鼓噪和不可避免的混乱推搡中,疯狂地涌向波涛汹涌的淮河北岸!

“嗖!嗖!嗖!”零星的箭矢开始从对岸营寨的箭楼和垛口后射出,落入拥挤的河面,溅起水花,引起几声惨叫和更大声的咒骂,但这微弱的阻击丝毫无法阻挡汹涌的人潮。

虎贲军营寨,土墙之后。

王镇恶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矗立在土墙的阴影里。

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至下颌的狰狞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冷硬。他眼神锐利如鹰,穿透喧嚣,冷静地观察着如同黑色潮水般漫过河面、越来越近的敌军前锋。

叛军的木筏、渔船已经挤满了靠近北岸的水域,相互碰撞,乱成一团。

“弓弩手准备!”王镇恶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清晰地穿透了己方士兵粗重的呼吸和远处叛军的喧嚣,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听我号令!稳住呼吸,瞄准船身和人堆!强弩在前,弓箭在后!”

土墙后,一排排虎贲军弓弩手沉默地张开了硬弓,踏开了劲弩,冰冷的箭簇在昏暗中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越来越近的划水声、叫骂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当叛军最密集的前锋船队几乎要撞上河岸,彻底进入强弩最致命的射程时——

王镇恶眼中寒光爆射,高举的手臂如同铡刀般猛地挥下:“放——!!!”

“嗡——!!!”

“嘣——!!!”

一片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牙齿发酸的弓弦震响骤然爆发!如同死神的咆哮!

密集如飞蝗的箭矢,带着凄厉到极致的破空尖啸,如同钢铁的死亡暴雨,瞬间覆盖了冲在最前面的船队!

“噗嗤!噗嗤!噗嗤!”

“咔嚓!啊——!”

“扑通!救命!”

利刃入肉的闷响、木屑碎裂的爆响、撕心裂肺的惨嚎、落水扑腾的绝望呼救……瞬间交织在一起!

冲在最前面的木筏和渔船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顷刻间人仰船翻!

血花在浑浊的河面上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挣扎的人影如同下饺子般落水,河面上漂浮起更多的尸体和倾覆的船只残骸。

叛军凶猛的攻势为之一滞,河面上出现了一片短暂的、被死亡和混乱填塞的空白地带。

“好!射得好!给老子顶住!”蒙骞在后方高坡上看得真切,非但不怒,反而更加兴奋得双目赤红!

在他看来,这正是对手在做困兽之斗、垂死挣扎的证明!“冲!别停!他们箭放得越狠,说明他们越怕!他们人不多!给老子压上去!用人堆也堆死他们!”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挥舞着金背刀驱赶着后续部队。

战斗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血腥而激烈。

王镇恶部依托营寨的拒马、壕沟和土墙,“顽强”地抵抗着。

箭矢如同不间断的雨点落下,滚木擂石从土墙上轰隆隆砸下,给持续渡河涌上岸的叛军造成了相当的伤亡。

营寨外围的拒马被推倒,土墙多处被亡命的叛军用简陋的梯子突破,短兵相接的怒吼和金属碰撞声开始在寨墙内外响起,越来越近。

王镇恶目光如电,扫过战场。

他看到蒙骞的主力蛮兵已经大部上岸,正嗷嗷叫着向营寨核心挤压,而杜家的私兵则相对靠后,似乎在保存实力。

时机已到!

他眼中寒光一闪,果断下令,声音斩钉截铁:“撤!按计划,向口袋岭方向,溃退!旗帜扔下!辎重丢弃!演得像点!”

令旗挥动!

早已准备好的虎贲军士兵立刻“慌乱”起来。帅旗被“惊慌失措”的士兵撞倒,几面营旗被“匆忙”砍断或推倒,一些装满沙土的麻袋、破损的刀枪、甚至几面完好的盾牌被“遗弃”在路上。

队伍看似散乱不堪,士兵们脸上带着“惊恐”和“绝望”,口中发出“败了败了!顶不住了!快跑啊!”的呼喊,丢盔弃甲,在王镇恶亲自率领一队精锐断后的“掩护”下,且战且退,向着颍州城东南方向“仓皇”败走。

他们撤退的速度很快,但队形在混乱的表象下,核心的建制却奇迹般地保持着。

“哈哈哈!追!别让他们跑了!杀光北佬!颍州是我们的了!黄金!女人!就在前面!”

蒙骞一马当先,踏上了北岸湿润的、沾染着血迹和泥泞的泥土。

他挥舞着滴血的金背大砍刀,兴奋得满脸横肉通红,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狼狈逃窜”的背影和远处颍州城隐约的轮廓。

巨大的胜利感和对财富美色的贪婪彻底冲昏了他的头脑,那一点点本能的不安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追上去!擒杀王镇恶者,赏千金!”杜家私兵统领杜衡,一个面容阴鸷、留着三缕短须的中年将领,看着蒙骞狂追而去的背影,又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制式精良的虎贲军装备(尤其是那几面完好的盾牌),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疑虑和阴冷。

这些北佬败得太“干脆”,丢弃的东西也太“整齐”了些……这不像溃败,倒像……但他来不及细想,周围本部士兵和蒙骞蛮兵的狂热呐喊已经裹挟了他,蒙骞的命令也压了下来。

他只能压下心头的不安,挥动令旗,声音冰冷:“杜家儿郎,跟上!别让蛮子抢了头功!”

四万叛军被这“轻易”取得的渡口胜利和唾手可得的颍州城刺激得血脉贲张,乱哄哄地、争先恐后地沿着虎贲军“溃逃”的路线,一头扎进了颍州东南二十里外那片被当地人称为“口袋岭”的幽深丘陵地带。

口袋岭。

地势如其名。

入口是一条仅容三四人并行的狭窄谷道,如同大地的咽喉。

两侧是陡峭的山坡,怪石嶙峋,长满了茂密得几乎不透光的灌木和参天乔木,浓密的枝叶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幽暗。

进入谷地后,地势稍缓,形成一个三面环山、腹地略宽的“口袋”状盆地,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条狭窄的入口。

此刻,蒙骞亲率的蛮兵前锋已经完全涌入谷地,正为紧紧咬住“溃敌”尾巴而兴奋嘶吼,挥舞着兵器向前猛冲。

后队则因为谷口狭窄如同瓶颈,人马辎重、特别是杜家私兵较为笨重的装备拥挤在一起,行进缓慢,咒骂声、催促声、牲畜的嘶鸣声不绝于耳。

整个叛军队伍被拉成了一条首尾难顾、混乱不堪的长蛇。

谷地里,蒙骞本部蛮兵冲在最前,如同脱缰野马;杜家私兵紧随其后,阵型相对紧凑但也被拉长。

蒙骞勒住暴躁的矮脚马,战马不安地打着转。

他环顾四周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山势和那浓密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植被,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他狂喜的心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太安静了!除了自己部队的喧嚣、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山岭上竟然连一声鸟叫、一声虫鸣都没有!死寂得可怕!

而且,前方那些“溃兵”呢?刚才还影影绰绰,怎么一进这谷地,就像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某种铁锈般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不对劲…”蒙骞脸上的狂喜迅速褪去,被一种野兽般的警觉取代。

他浓密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握紧了手中的金背刀,刚想扯开嗓子下令停止前进,派出斥候上山查探——

“轰隆隆——!!!”

“哗啦啦——!!!”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最深的恐惧,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刚刚通过的谷口方向猛烈爆发!如同天崩地裂!

巨大的石块、燃烧的滚木、成捆的荆棘,如同山神的怒火,从两侧陡峭的山坡上轰然滚落!狠狠地砸在狭窄的谷口!

瞬间将唯一的退路彻底堵死!烟尘冲天而起,碎石飞溅,几个走在最后的杜家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碾成了肉泥!

巨大的回响还在幽深的山谷中隆隆回荡,蒙骞和他身边蛮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惊恐!

紧接着,一个冰冷、洪亮、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声音,带着无边的杀意,从三面环抱的山岭之上,如同雷霆般轰然炸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叛军的耳中,宣告着他们末日的降临:

“蒙骞逆贼!尔等已入死地!虎贲军王镇恶在此!奉冯帅将令,诛杀叛逆!儿郎们!杀——!!!“杀——!!!”

山崩海啸般的喊杀声从两侧陡峭的山岭上、茂密的树林中轰然爆发!

无数猩红的虎贲战旗瞬间竖起,迎风招展,如同燃烧的火焰!密密麻麻的虎贲士兵如同神兵天降,从藏身处现身!

“放箭!”冯进军冰冷如铁、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通过传令兵响彻山岭。

嗡——!

无数张强弓劲弩同时松开弓弦!密集的箭矢如同致命的黑色暴雨,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两侧高地向谷底倾泻而下!

覆盖了毫无遮蔽的永王军!刹那间,惨叫声响成一片,无数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谷底的泥土和碎石。

“礌石!滚木!”命令再下。

轰隆隆!巨大的石块、沉重的滚木,被士兵们合力推下山崖,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谷底拥挤混乱的人群!

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片骨断筋折的恐怖声响和绝望的哀嚎。谷地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蒙骞目眦欲裂,看着身边如同待宰羔羊般成片倒下的士兵,看着那从天而降的死亡之雨和巨石,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

“中计了!冯进军!老子跟你拼了!”他挥舞着狼牙棒,试图组织反击,“不要乱!向出口冲!冲出去!”

然而,为时已晚!

谷道的出口方向,王镇恶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再次出现!他身后,是刚才“溃败”的一万五千虎贲精锐!

此刻,他们阵列森严,刀枪如林,眼神冰冷,哪里还有半点溃败的样子?如同一道钢铁闸门,死死封住了唯一的生路!

“放箭!”王镇恶的声音如同闷雷,刀疤在脸上跳动。

又是一波密集的箭雨,从正面射向试图突围的永王军!

三面合围!铁壁锁龙!永王蒙骞的四万大军,如同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正在不断收紧的死亡口袋!

冯进军站在口袋岭北侧的最高点,猩红的披风在激烈的山风中狂舞。

他俯视着谷底炼狱般的景象,看着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成片倒下的敌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而绝对的杀意。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断浪剑,剑尖直指谷底混乱的核心——蒙骞那面显眼的帅旗。

“全军——突击!不留活口!”

最后的命令下达,如同死神的最终宣判。

埋伏在山岭上的虎贲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流,拔出雪亮的战刀,发出震天的怒吼,从山坡上俯冲而下,杀入谷底,与被困的敌军展开了最后的、血腥的收割!

口袋岭,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

虎贲军的复仇之刃,将用永王叛军的鲜血,将这片土地彻底染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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