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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门关西南五十余里,一处被岁月和密林遗忘的山坳。

谷口狭窄,被虬结的千年古藤和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封锁,仿佛巨兽闭合的咽喉。

谷内,参天古木的枝桠在头顶疯狂交织,几乎将苍穹完全遮蔽,只吝啬地漏下几缕惨淡的微光,在地面厚厚的腐殖层上投下摇曳的、鬼魅般的图案。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冰冷刺骨的湿气无孔不入,带着浓重的腐叶、苔藓和泥土的腥气,钻进每一个潜伏者的鼻腔、衣领,试图冻结他们的骨髓。

一条清澈却寒彻心扉的溪流,如同冰冷的银蛇,在布满青苔的黑色乱石间蜿蜒穿行,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叮咚”声,在这死寂的谷底,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反而更衬出令人窒息的寂静。

四百多名特战营的精锐,便如同这山谷本身的一部分,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岩石的阴影、盘根错节的古树根须之下、以及深不见底的灌木丛中。

他们身着近乎黑色的深青劲装,脸上涂抹着混有草汁的泥灰,只露出一双双鹰隼般锐利、此刻却收敛了所有锋芒的眼眸。

气息被压制到最低,仿佛冬眠的毒蛇,只有偶尔因长久僵卧而不得不轻微调整姿势时,才会发出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旋即又被溪水声吞没。

王玉坤背靠着一块布满湿滑青苔、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巨石。这位以冷静和奇袭着称的特战营主将,眼神依旧沉静如深潭,但此刻,这潭水深处却翻涌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他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的精钢匕首柄,冰冷的触感能让他纷乱的思绪暂时归拢。

成功焚毁伪朝囤积在隐秘粮仓的百万石粮草,这份泼天大功并未冲昏他的头脑。

他牢牢记着临行前张巡那凝重如铁的嘱托:“玉坤,烧粮只是断其根基,欲破剑门,必先夺姜维城!那是悬在剑门关咽喉上的致命锁钥,务必伺机拿下,绝其后路!”

然而,当他亲自带领最精干的斥候,如同幽灵般渗透到姜维城附近,进行了一场精密到毫厘的侦察后,带回的情报却让他的心猛地沉入了谷底。

“将军,”一个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到王玉坤身侧的阴影里,正是斥候队正朱狗娃。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奔袭后的喘息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查清了。姜维城……守军不是三千!”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是……足足一万!披甲执锐,戒备森严得如同铁桶!四门紧闭,盘查之严,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城头巡哨的火把彻夜不息,密得如同夏夜的繁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刀光映着火光,晃得人眼晕。”

朱狗娃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后怕,“我们的人,差点就被城头新设的暗哨发现了。”

王玉坤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

只有他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骤然拧紧的、如同刀刻般的“川”字纹,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四百特战精兵,个个都是千挑万选、身经百战的虎贲,若是对付情报中那三千守军,配合早已潜伏在城内不良人的内应,出其不意地突袭破门、制造混乱、抢占关键节点……虽有风险,但胜算至少有五成。

可面对一万守军!

数十倍于己的兵力,且对方明显已提高了警惕!

四百人再如何精锐,一旦陷入残酷的巷战泥潭,被分割包围,纵有三头六臂,也难逃被淹没、绞杀的命运。

强行攻城?那无异于将兄弟们往磨盘里推,是真正的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焦灼在王玉坤胸腔里燃烧,几乎要破胸而出。

但他深吸了一口谷底冰寒刺骨的空气,强行将这股躁动压了下去。作为统帅,他必须冷静。

“知道了。”王玉坤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

然而,他那只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挣扎。

他果断下令,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全军,后撤三里,进入更深的山林,寻找更隐蔽的落脚点。朱狗娃,派出你手下最精锐、最擅长隐匿的斥候,两人一组,轮班倒,给我死死盯住姜维城四门!任何风吹草动,任何出入的人马车辆,特别是大型车队,务必第一时间汇报!同时,分出一组人,盯紧剑门关方向,我要知道张帅那边主力的动静,一有消息,即刻飞鸽传书!”

“遵命!”朱狗娃抱拳领命,身影迅速融入身后的黑暗,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于是,这柄帝国精心淬炼、本欲直刺敌人心脏的最锋利尖刀,带着未能尽全功的深深遗憾和沉重压力,暂时收起了锋芒,无声无息地退入山谷更幽暗的深处,蛰伏下来。

他们像一群静伏在阴影中的猛虎,舔舐着爪牙,耐心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或者……等待一个足以让他们搏命的契机。

溪水的叮咚声,此刻听来,更像是为这场无声等待敲响的倒计时。

……

……

黄昏,如血残阳挣扎着将最后一抹凄艳的余晖涂抹在剑门关那如同被巨斧劈砍过、狰狞陡峭的山崖上,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剑门关东南边,唐军朱雀军团的大营如同一条盘踞的赤色巨龙,连绵数里,灯火通明,映红了半边天穹。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令人窒息:硝烟(来自火药包爆炸后的刺鼻硫磺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士兵们身上蒸腾的汗臭味、以及金属兵器和盔甲在潮湿空气中散发的冰冷铁锈味。

巨大的攻城器械——高耸的楼车、狰狞的云梯、如同巨兽骨架般的抛石机——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投下庞大而扭曲的阴影,仿佛择人而噬的怪物。

关前那条狭窄得仅容数人并行的古栈道,此刻已化作一条通往地狱的血肉阶梯。

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其上,有唐军将士的,也有伪军守卒的,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暗红色的血液汇聚成溪,沿着粗糙的石阶蜿蜒流淌,将原本灰褐色的山石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暗赭色。

远处,剑门关主城在浓重的夜色中巍然矗立,宛如一头蛰伏的太古凶兽。

城头密布的火把摇曳不定,映照着守军晃动如鬼魅的身影和他们手中兵器反射出的、冰冷刺骨的寒光。

朱雀军团主帅张巡,身披玄铁重甲,外罩一件猩红如血的大氅,独立于一座临时搭建、视野开阔的木质高台之上。

夜风呼啸,卷起他猩红的大氅,猎猎作响,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位以刚毅果决、治军严明着称的大将军,面容坚毅如花岗岩雕琢,但双鬓的微霜和深深刻入眼角的皱纹,无声诉说着戎马半生的沧桑。

此刻,他那双惯常如古井深潭般沉静的眼眸,却翻涌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郎将将张小虎,一个同样身经百战、性格沉稳的年轻将领,此刻紧锁着眉头,快步登上高台,他的铁甲上还沾着白日激战溅上的点点血污和烟尘。

“大将军,”张小虎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凝重,拱手行礼,“白日试探性强攻已结束。末将清点过了……”他喉头有些发紧,“投入的三千‘陷阵’锐卒,折损……近千。伤者三百余,大多重伤,恐难再战。我军……未能前进一步。守军倚仗地利,滚木礌石、箭矢如雨,更有火油泼下,弟兄们……死伤惨重。”

他顿了顿,指着远处那些如同狰狞獠牙般依附着主关山势、层层而上的七道关墙阴影,“更棘手的是,杨子钊这老贼,在主关前的栈道上,利用山势险要,硬生生加筑了七道关墙!一道比一道坚固!我军若要叩关,必先踏平这七道鬼门关!每过一关,怕都要用弟兄们的尸骨去填!”

张巡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无数精锐性命的狭窄战场,紧抿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颚线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

他仿佛能听到白日里袍泽们震天的喊杀声瞬间被滚石碾碎、被箭雨撕裂的惨烈。

朱雀军团,帝国百战雄师,野战攻坚无往不利,何曾受过如此憋屈?

在这该死的、仿佛天生为防御而生的剑门天险面前,竟如猛虎困于囚笼,空有裂石之力,却无处施展!

每一名倒下的士卒,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王玉坤……”张巡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但更深沉的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灼,“还没有新的讯息传来?”

王玉坤是他布下的胜负手,是黑暗中唯一的希望之光。

时间,如同指间流沙,每一粒的流逝都意味着更多的牺牲和变数。

……若王玉坤不能及时拿下姜维城,彻底掐断剑门关这头困兽的最后生路,自己这边强攻的代价,恐怕会沉重到整个朱雀军团都无法承受!

一直在旁边的不良副将赵小营立刻肃容道:“回大将军,特战营尚未有新的讯息传回。山谷幽深,信鸽传递也需时间。”

他的忧虑同样深重,王玉坤孤军深入敌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高台上的空气冻结时——

“扑棱棱!” 一阵急促的翅膀拍打声穿透战场沉闷的噪音,一只灰羽信鸽如同离弦之箭,精准地穿过夜色,落在大营角落专设的鸽笼处。

负责的斥候兵精神一振,迅速解下鸽子腿上细小的竹管,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至高台下,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大将军!北面急报!特战营王玉坤将军所发!”

张巡眼中精光爆射,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抓过那枚尚带着鸽子体温的细小竹管。

他手指微颤地拔掉封蜡,抽出里面卷得紧紧的字条。

亲兵立刻高举火把凑近,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纸条上王玉坤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目光急速扫过,张巡脸上的阴霾如同被狂风吹散,瞬间绽开如释重负的狂喜,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大半:“好!好!好个王玉坤!”

他连声赞道,每一个“好”字都掷地有声,仿佛要将胸中的郁垒尽数吐出,“果然不负本帅厚望!百万石粮草,付之一炬!干得漂亮!此乃断敌根基之奇功!”

这消息如同一剂注入垂危病人体内的强心针,瞬间让张巡疲惫的身躯重新注入了力量,驱散了心中大半的沉重阴云。

粮草被焚,杨子钊和他的数万大军,已是釜底游鱼!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展开,目光触及情报的后半段——关于姜维城守军的情报。“一万?!”

张巡脸上的喜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瞬间凝固、僵硬!

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狠狠蹙起,拧成了一个死结,比之前更加深刻!

捏着纸条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骨节泛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片边缘揉碎!

旁边的赵小营也凑近看了一眼,同样是先惊后忧,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一万守军……王将军他们只有四百人……这……这姜维城,固若金汤,硬啃无异于飞蛾扑火啊!”

巨大的落差让高台上的气氛再次跌入冰点。

张巡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充斥着硝烟与血腥的冰冷空气,那刺鼻的味道让他翻腾的心绪迅速冷却、沉淀。

再睁眼时,眼中已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和钢铁般的决断。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利用敌人“不得不为”的阳谋已然成型。

“传令!”张巡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如同重锤击打在铁砧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以飞鸽急告王玉坤:杨子钊粮草尽毁,已成困兽!其必急令姜维城守军,不惜代价运送城中存粮回援剑门关主城,以解燃眉之急!”

“命王玉坤率所部,不惜一切代价,于粮队运输途中择险要之处,全力袭扰、迟滞、烧毁其粮队!”

“具体如何行事,何时动手,战场瞬息万变,本帅授他临机专断之权!本帅只要一个结果——绝不能让一粒粮食,运进剑门关!此乃死令!”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冰冷的杀意。

“得令!”一名亲兵肃然领命,转身如风般飞奔下台,直奔信鸽笼舍。

看着亲兵远去的背影,赵小营脸上的忧虑并未减轻,反而更深了:“大将军,杨子钊刚在粮草上吃了王将军的大亏,已成惊弓之鸟。此番押运救命粮草,必定是重兵护卫,精锐尽出,戒备之森严恐怕会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王将军他们人数太少,又是深入敌后,补给困难,正面硬撼,恐怕……”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这几乎是让王玉坤去送死。

“本将何尝不知其险!”张巡猛地打断他,目光如两道燃烧的炬火,穿透沉沉夜色,射向远处黑暗中那如同巨兽獠牙般高耸的剑门关主城,“此乃阳谋!杨子钊明知是险路,是陷阱,他也不得不走!没有粮草,他的数万大军撑不过十日,军心必溃!他别无选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冷酷,“王玉坤是帝国最顶尖的猎手,最擅长的就是在不可能中寻找稍纵即逝的破绽!本帅给他这个机会,就是相信他能在那看似铜墙铁壁的护卫中,撕开一道致命的口子!此举,是给他一个搏命的机会,也是给我们正面强攻的将士,争取那最宝贵的时间!”

他猛地转身,一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决绝杀气轰然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高台,“传令全军!今日休整,埋锅造饭,救治伤员!明日拂晓,本帅要亲自擂鼓督战!告诉所有将士,明日——血战到底!不破关墙,誓不收兵!”

“末将领命!”赵小营和张小虎同时抱拳,声音洪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们都明白,真正的绞肉之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张小虎上前一步,指着那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脊椎骨般层层叠叠的七道关隘阴影,沉声道:“大将军,杨子钊在通往主关的栈道上,层层设卡,依山借势修建的这七道关墙,坚固异常,互为犄角。我军若想打到主关城下,必先……踏平这七道鬼门关!”

他的语气无比沉重,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鲜血的预兆。

张巡的目光顺着张小虎的手指,冷冷地扫过那七道吞噬生命的阴影,声音冷硬得如同万载玄冰,带着一股焚尽一切的决绝:“纵有千关万卡,也挡不住我大唐王师复仇的怒火!传令抛石机营,连夜调整射角,集中所有火药包,给本帅瞄准第一道关墙最薄弱处,狠狠地轰!明日拂晓,本帅要看到缺口!朱雀军团,从不惧以血铺路!就用伪军的血,染红这剑门山!”

高台之上,猩红的大氅在夜风中疯狂舞动,猎猎作响,仿佛一只浴血的朱雀神鸟,正展开足以焚尽一切障碍的烈焰之翼。

关前浓重的血腥气,在张巡决绝的话语中,似乎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刺鼻,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黎明。

……

……

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彻底消失,山谷被深沉的黑暗和浓雾彻底吞噬。

冰冷的溪水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谷外,一阵由远及近、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如同沉闷的鼓点,骤然撕裂了谷内的死寂,踏碎了溪水的单调吟唱。

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入谷口,当先一人正是王玉坤麾下第一尖刀队的队正——朱狗娃。

他身材精悍如铁,动作矫健得如同山间猎豹,带着一身浓重的汗味、尘土气息和战马的腥膻味,猛地勒住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刺耳。

朱狗娃毫不在意,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身后的亲兵,脚步带风地直奔王玉坤藏身的巨石。

王玉坤早已如同感应般起身,从巨石后的阴影中大步迎出,眼中的急切几乎化为实质:“狗娃!剑门关那边如何?张帅大军到了吗?动手了没有?”

他劈头就问,省去了所有寒暄,时间紧迫得容不得半分浪费。

朱狗娃抹了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泥灰的污渍,抱拳行礼,语速快得如同爆豆,却字字清晰:“启禀将军!张帅大军已至!按原定方略,前几日主要是佯攻袭扰,擂鼓呐喊,制造大军压境的声势,吸引杨子钊那老贼的注意力,掩护我等行动。但为了不让老贼起疑,从今日起,攻势骤然加剧,已转为真打实攻,搏命了!”

他喘了口气粗气,眼中带着刚刚从血肉修罗场边缘撤下来的、尚未平息的震撼,“战况……惨烈无比!关前那鬼栈道,窄得跟羊肠似的,咱们的兄弟仰着头往上冲,伪军躲在上面,滚木礌石像下雨一样往下砸,还有那箭,密得跟蝗虫过境似的!张帅动用了大家伙,抛石机把火药包砸上去,火光冲天,响声震得山都在抖!可是……那关墙太他娘的厚实了,依着山建的,炸塌了几处垛口,熏黑了一大片,但整体……岿然不动!咱们的弟兄,冲上去几波,都被……都被压了回来……尸首……都快把栈道填平了……”

朱狗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那景象,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王玉坤静静地听着,脸上如同戴了一张岩石面具,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熔岩在翻滚、在沸腾!

他仿佛能亲眼看到那狭窄栈道上血肉横飞的炼狱景象,看到熟悉的袍泽们在如雨的矢石中呐喊着冲锋,然后如同麦秆般倒下的身影。

每一刻的拖延,每一息的等待,都意味着关前有更多的兄弟在流血,在牺牲!

张巡不惜代价的强攻,是在用血肉为他争取时间,也是在无声地催促着他!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利剑,穿透山谷上方浓重的黑暗和雾气,投向剑门关方向那高耸入云、在夜幕中如同狰狞巨兽背脊般的险峻山梁。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雏形,在他被关前惨烈战报和姜维城巨大压力双重灼烧的脑海中,如同闪电般骤然劈开迷雾,渐渐清晰成型!

“朱狗娃!”王玉坤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山谷中激起回响。

“卑职在!”朱狗娃猛地挺直腰板,如同绷紧的弓弦,眼中瞬间燃起火焰。

他熟悉将军的这种语气,这意味着将有石破天惊的行动!

王玉坤的手,如同标枪般直指剑门关两侧那被浓雾笼罩、在夜色中望去近乎垂直、光滑如镜、仿佛连接着天穹的绝壁悬崖:“你,亲自去!从全营给我挑!挑出五十名身手最好、最敏捷、最擅长攀岩走壁、胆大心细、敢把命拴在裤腰带上的兄弟!不要怕死的,要死不了的!”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筛选,“给我找!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手指磨穿,把膝盖磨碎,也要找到一条路!一条能让我四百兄弟,避开正面那七道鬼门关和主关城墙,秘密攀上剑门关两侧山梁顶的小路!哪怕是只在传说中存在的猿猴道,鸟道,甚至是山神走的路,也要给我探出来!要快!我们没有时间了!张帅在关前每时每刻都在流血!”

王玉坤的眼神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这步棋,是真正的行险一搏,九死一生!

但若成功,便能绕开那吞噬人命的七重关隘,直插敌人背后,与正面强攻形成夹击之势,彻底扭转乾坤!

朱狗娃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完全明白了将军那近乎自杀般的疯狂意图!

这哪里是找路,这是要在绝壁上为全军凿出一条生路和胜路!

一股混合着极度危险和极度兴奋的战栗感瞬间席卷全身,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抱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遵命!将军放心!就算那绝壁真是阎王殿的墙,狗娃和兄弟们,也给您用牙啃,用头撞,用命趟出一条道来!”

说完,他猛地转身,像一道黑色的旋风,冲向特战营潜伏的区域,身影迅速被浓雾和黑暗吞噬。

王玉坤伫立在原地,如同扎根于巨石的青松。

他望着朱狗娃消失的方向,又缓缓抬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在夜幕和浓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亘古以来就拒绝凡人踏足的绝壁。

冰冷的溪水依旧在脚边叮咚流淌,关前惨烈的厮杀声仿佛穿透空间,隐隐回荡在耳边。

山谷的蛰伏,关前的血战,山梁上的绝路……所有的线索和压力,都如同无形的绞索,勒紧了所有人的咽喉,指向一个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而关键的时刻。

能否在那铜墙铁壁般的防御上撕开致命的一击,成败,或许就在那云雾缭绕的绝壁之巅。

一股混合着巨大压力与孤注一掷决心的沉重气息,弥漫在冰冷潮湿的幽谷之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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