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岩精准地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由混乱、死亡和巨兽哀鸣创造出的绝佳战机!
“锵啷啷——!!!”千把淬炼得幽蓝、刃口闪烁着致命毒光的马刀,在同一瞬间出鞘!
带起一片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光之林!
“唏律律——!”千匹披挂重甲、早已蓄势待发的战马,在骑士精准的控制下同时启动!
沉重的铁蹄猛烈地敲击着坚硬的山石,发出沉闷而整齐、如同地狱丧钟般的轰鸣!
大地在铁蹄下呻吟!
如同两道沉默的、带着毁灭意志的黑色闪电,黑骑阵列瞬间裂开,绕过中央那混乱哀嚎的象群尸堆和冰冷的钢铁拒马荆棘,从两侧相对平坦的地域,以最简洁、最高效的路线,冷酷无比地切入了已经彻底崩溃、如同无头苍蝇般的南诏军阵!
屠杀,开始了。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高效到令人绝望的收割。
失去了象兵开路的南诏士兵,在武装到牙齿、训练有素的黑骑面前,脆弱得如同烈日下的薄冰。
他们简陋的藤甲、皮甲,甚至布衣,在淬毒的精钢马刀面前如同无物。
狭窄的山道让他们拥挤不堪,避无可避,连转身逃跑都成了奢望。
黑骑的冲锋路线刁钻而致命,沉重的具装战马本身就是恐怖的攻城锤,高速冲击下,挡在正前方的南诏兵如同草人般被撞飞、践踏,骨骼碎裂声不绝于耳。
冰冷的马刀每一次挥起落下,都带起一蓬蓬滚烫的、散发着腥气的血雨和抛飞的残肢断臂。
“噗嗤!”刀锋精准地切入脖颈,头颅飞起。
“咔嚓!”刀刃斩断臂骨,连带藤盾劈成两半。
“呃啊——!”垂死的哀嚎刚刚出口,便被后续的铁蹄无情踏灭。
刀锋撕裂皮肉、斩断骨骼的声音,伤者垂死的、短促的哀嚎,彻底崩溃士兵发出的绝望哭喊和求饶,混合着巨象的悲鸣、战马的嘶鸣,以及金属撞击的铿锵声,汇聚成一曲令人灵魂颤栗的地狱交响曲,在这闷热的山谷隘口疯狂演奏。
蒙舍龙如同一个破败的草袋,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甩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山地上。
“哇!”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混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肋骨至少断了三根,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挣扎着想用还能动的右手撑起身体,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然而,视线刚刚聚焦,就被一片巨大无比、沾满了血肉泥浆和泥土的阴影完全笼罩——那是他心爱的“怒山”!剧痛、失明和彻底的疯狂让它完全丧失了理智,它不再认识任何人,凭着本能和毁灭一切的痛苦怒火,抬起了那只沾满自己人、敌人血肉和泥土的巨大前蹄,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力量,朝着地上那个渺小的、曾经的主人——蒙舍龙,狠狠踩踏下来!
“不——!!!”蒙舍龙眼中瞬间被无边的、纯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刻骨的悔恨所填满。
他仿佛看到自己征服富庶汉地、称霸南诏诸部的野心宏图,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在眼前炸裂、消散。
他赖以横行无忌的勇武、他虔诚供奉的山神图腾,在这绝对的力量碾压和冰冷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无力。
最终,所有的野心、恐惧、悔恨,只来得及化作一声短促、凄厉到撕裂灵魂的惨嚎。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内脏翻腾的恐怖闷响!
重达千斤的象蹄如同天罚之锤,带着“怒山”所有的痛苦和重量,轰然砸落!
南诏以勇猛残暴着称的蒙舍龙,连同他未尽的野心、滔天的恐惧和强健的躯体,瞬间化为地上那滩难以辨认的、混合着碎裂骨渣、糜烂内脏和粘稠血浆的模糊血肉!
只有他那柄镶着妖异红宝石的“饮血”弯刀,在巨力冲击下被崩飞出去,“叮当”一声脆响,斜斜地插在几步外一滩浓稠的血泊之中,刀身兀自微微颤动,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红光。
主将惨死,死状如此可怖!
赖以生存的象兵要么哀鸣待毙,要么疯狂失控!
南诏军残存的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最后一缕烛火,瞬间彻底熄灭。
残余的士兵要么彻底崩溃,丢下武器,哭喊着跪倒在地,不顾地上的血污碎石,拼命磕头求饶;
要么被极致的恐惧驱使,如同受惊的兔子,不顾一切地扑向两侧看似可以逃生的、幽暗深邃的原始密林。
“按帅令,不留俘虏。”陈岩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面甲传出,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在陈述一条亘古不变的铁律,宣告了这些溃兵最终的命运。
“肃清战场。找一下蒙舍龙。”他顿了顿,补充道,“收集能辨认的首级部分,妥善包裹。佩刀‘饮血’标记,一并送往帅帐。收集可用箭矢,仔细检查所有装备损耗!动作快!”
命令即下,黑骑们沉默而高效地执行。
如同最精准的杀戮机器再次启动。
连发快弩沉稳的“嘣嘣”声响起,精准的弩箭无情地射杀着每一个试图逃入林中的溃兵背影。
战场上,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血气、辛辣刺鼻的毒药残留气味、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大量内脏破裂后散发的恶臭以及巨象粪便的骚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烙印进灵魂深处、令人终生难忘的恐怖气息。
死亡,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陈岩策动战马,缓缓地巡视着这片由他亲手设计、制造的修罗屠场。
他冷漠的目光如同扫描的仪器,扫过堆积如山的尸体、痛苦抽搐的巨象、散落的残破兵器。
他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了细节:几名位于冲击边缘的黑骑士兵,他们那身引以为傲的漆黑新式复合板甲上,出现了深浅不一的凹痕,其中一处位于胸甲侧翼连接处,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痕!
他们的战马,尽管是精挑细选的漠北良驹,在披挂重甲、经历激烈冲锋和长时间负重站立后,也显露出了明显的疲惫,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气,肌肉微微颤抖。
陈岩心中默然记下:‘新式复合板甲防御力惊人,普通刀剑箭矢几乎无损,但面对战象冲击、钝器重击或持续高强度作战,关节连接处和胸腹要害的防御仍有改进空间。
需增加缓冲内衬,优化受力结构。
战马负重下的耐力极限也需重新评估,漠北马虽好,负重冲锋后的恢复力是关键。
或许需要更严格的筛选标准和特殊的耐力负重训练科目。’
他翻身下马,沉重的铁靴踏在粘稠的血泥上,发出“噗叽”声。
他走到那处凹痕最深、带有裂痕的甲胄旁,半蹲下来。
戴着金属护指的手套,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态度,触摸着那道细微的裂痕边缘,感受着金属的形变。
他的眼神若有所思,这细微的损伤,在未来的某场恶战中,可能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就在陈岩专注于检查装备损伤时,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隘口侧上方一处异常茂密的树冠。
那里,几片宽大的蕨类叶子似乎极其轻微地、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静止,仿佛只是被微风拂过。
陈岩面甲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并未声张,也没有立刻抬头凝视。
他只是将戴着铁手套的右手,极其自然地、短暂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指关节微微收紧,停顿了大约一次心跳的时间,才缓缓松开,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
然而,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间已然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密林深处,距离陈岩视线落点不远的一棵巨大榕树的气生根后,一双充满刻骨仇恨和极致惊惧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下方如同从地狱血池中走出的魔神般的陈岩,以及那些沉默高效地收割着生命的黑色铁骑。
这双眼睛的主人,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他看清了蒙舍龙被巨象踩死的全过程,看清了黑骑冷酷无情的屠杀。
一滴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汗水滑落,他最后深深地、怨毒地看了一眼陈岩那标志性的漆黑身影,然后如同最灵巧的猿猴,悄无声息地松开紧抓树藤的手,借助浓密的枝叶掩护,几个纵跃,彻底消失在更深的、幽暗无光的林莽之中。
只有被轻微拂动的枝叶,无声地记录着这场隐秘的逃亡。
……
……
当张小虎率领着朱雀军团最精锐的重骑主力,如同真正的钢铁洪流般,终于冲破利州城内最后几股负隅顽抗的南诏散兵,碾过燃烧的街道和倒塌的房屋,赶到西城门外的山道时,眼前的景象,让这位身经百战、以悍勇无畏着称的悍将,也猛地勒紧缰绳,胯下神骏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张小虎本人,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声音在覆面头盔内回荡,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
这哪里还是山道?分明是通往地狱的血肉之门!
狭窄的官道几乎被彻底堵塞。
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南诏士兵扭曲残缺的尸骸、无主的战马尸体、以及最为触目惊心的庞大巨象尸骸,相互枕藉,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汇聚成溪流,在低洼处形成了大片大片的血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微光,散发出令人窒息作呕的浓烈腥气。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复杂而恐怖:浓重的血腥味是主调,混合着那独特的、辛辣刺鼻的残留气味,硝烟的焦糊味,以及大量内脏破裂、排泄物混合后发酵的恶臭。
这气味浓烈得如有实质,狠狠撞击着每一个后来者的感官。
唯有那千名漆黑如墨、如同从血池中捞出来却依旧沉默肃立的特战营骑兵,是这片地狱绘卷中唯一“有序”的存在。
他们正沉默而高效地打扫着战场,动作机械、冰冷,仿佛在清理无关紧要的杂物。
割取首级、收集武器、检查尸体…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只有金属摩擦和尸体拖动的沉闷声响。
这片死寂的忙碌,比任何喧嚣的战场更让人心底发毛。
张小虎的目光艰难地越过尸山血海,最终死死地定格在隘口处那个同样漆黑、如同礁石般屹立的身影——王玉坤。
他清晰地看到了王玉坤马鞍旁那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却仍不断渗出暗红粘稠血迹的硕大物体。
更旁边,一颗用头发系在鞍鞯上的头颅——须发戟张,怒目圆睁,凝固着无尽的惊骇、不甘和临死前的剧痛,正是蜀军主将杨成乐!
张小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和翻涌的胃液,策动同样披挂重甲、口鼻喷着白气的战马,缓缓靠近王玉坤。
他的重甲上沾满了城内的烟尘、血污和汗渍,甲叶缝隙里甚至卡着几片碎木屑,呼吸也因为城内激烈的巷战而显得有些急促。
他看着王玉坤,看着对方那身即使在尸山血海中依旧纤尘不染、闪烁着幽冷哑光的漆黑板甲,再低头看看自己这身风尘仆仆、遍布战斗痕迹的铠甲,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对如此短时间、高效率完成杀戮任务的震撼,有对特战营那些前所未见、精良到令人咋舌的装备和展现出的冷酷战力的羡慕,但更深处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和…难以驱散的寒意。
这些被称为“黑鸦”的特战营士兵(朱雀军团私下流传的称呼,带着敬畏与疏离),太可怕了。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超越常规认知的、令人不安的毁灭力量。
“王郎将…”张小虎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滞涩,头盔下的脸庞肌肉抽动了一下,“…好快的刀。”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杨成乐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又扫过王玉坤马鞍旁那个渗血的包裹(蒙舍龙的部分残骸),意思不言而喻——你们不仅解决了堵截,还顺手把最难啃的杨成乐也宰了?这速度…
王玉坤缓缓转过头,冰冷的面甲如同深渊的入口,毫无感情地朝向张小虎,只露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他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沉闷、冰冷,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杀戮后的疲惫,仿佛刚才那场高效到令人心寒的屠杀,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微不足道的巡逻任务。
“奉帅令行事。”简单的五个字,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堵住了张小虎所有可能的寒暄、赞叹或探究。
王玉坤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张小虎脸上多停留一秒,便越过他那魁梧的肩膀,投向远方那座仍在燃烧、黑烟滚滚直冲天际的利州城,仿佛那里的战斗、那里的统帅,才是他唯一关注的焦点。
“张将军,”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城内肃清如何?可有成建制的顽抗?帅帐安危可曾确保?”
张小虎被对方那冰冷到极致、公事公办的态度噎了一下,心中那丝忌惮瞬间化为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憋闷。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包裹在铁手套里的指关节微微发白,脸上的横肉在头盔下抽动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瓮声回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硬邦邦:“负隅顽抗者,皆已伏诛!帅帐稳如泰山!张帅已坐镇府衙,着手安民事宜!”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寂静的屠宰场,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挑衅补充道,“倒是王郎将这里…手脚当真干净利落,这么快就肃清了?还…收获颇丰?”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杨成乐的头颅和那个渗血的包裹。
王玉坤仿佛完全没听出他话里的刺,或者听出了也毫不在意。
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凝视着利州城的方向,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职责所在。隘口已清,南诏残兵伏诛。本将需即刻回营,向大帅复命,并补充箭矢装备损耗。”
说完,竟不再理会脸色有些尴尬的张小虎,径直调转马头,对部下发出极其简短的命令:“收队,回营!”
沉默的黑色洪流瞬间停止打扫,动作迅捷无声地集结。
他们无视了张小虎和他身后同样被这死寂战场震撼得鸦雀无声的重骑们,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开始有序地、带着浓重死亡气息撤离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山谷隘口。
唯有沉重的马蹄踏在血泊中的“噗叽”声,以及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张小虎勒马原地,脸色阴晴不定,头盔下的眼神复杂难明。
他身后的重骑们,看着那远去的、沉默得令人心悸的黑色背影,再看看眼前这片尸横遍野、宛如地狱的景象,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
……
……
翌日,天光挣扎着刺破东方的鱼肚白,将稀薄的暖意投在巴蜀大地起伏的山峦之上。
薄雾如乳白的轻纱,低低地缠绕着山谷、树林和静默的村落,将这方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寂静里。
然而,这寂静被彻底撕裂了。
征蜀大军的六路雄兵,如同六条被激怒的恶蛟挣脱深渊的束缚,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与大地为之震颤的沉闷步伐,扑向利州城下辖的六座县城。
湿冷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若有若无的铁锈腥味,沉沉地压在清晨的空气里,那是战争逼近的不祥预兆。
不出预料,抵抗微弱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微澜便彻底沉寂。
六座县城,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巨手抽去了脊梁骨。
象征性的零星箭矢软绵绵地射出城头,更像是绝望的叹息,随即,沉重的城门便在守军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呀”哀鸣,缓缓洞开。
降旗升起,在微凉的晨风中无力地飘荡,宣告着一场无声的陷落。
……
……
利州城。
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几乎所有的门户都紧紧关闭着,木板门后偶尔传来压抑的啜泣或孩童惊惧的询问。
只有零星几个胆大的孩子,将眼睛死死贴在门板的缝隙上,窥视着这支沉默行进、盔甲鲜明、队列森严得如同移动铁壁的“天兵”。
空气中弥漫着灰烬、血腥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紧张。
天工系的军队军纪,在张巡近乎苛刻的铁腕治理下,早已淬炼成钢铁。
入城伊始,那染血的禁令便再次由传令兵策马狂奔,踏遍全城每一个角落,冰冷的声音撞在紧闭的门板上,回荡在空寂的街巷:“大将军令!凡我征蜀将士,胆敢烧杀抢掠,祸害百姓者——立斩不赦!勿谓言之不预!”
这不是空洞的恫吓。
就在昨日,利州刚刚易主之际,一名被眼前繁华迷了心窍的都头,带着四个同样红了眼的兵痞,撞开一家布庄,狞笑着将闪亮的绸缎和沉重的铜钱往怀里猛塞。
他们的狂笑和店主的哀嚎尚未散去,张巡的亲卫如同索命的幽灵般出现。
没有审判,没有辩解。
五颗血淋淋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刚刚升起朱雀旗的城门楼子上示众。
那刺目的猩红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如同三九寒天最凛冽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蠢蠢欲动的贪婪和侥幸。
士兵们目不斜视,巡逻的脚步声整齐划一,沉重而稳定,对路旁偶尔散落的财物视若无睹。
这份迥异于乱世兵痞的“文明”,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那些躲在窗棂后、门缝里窥视的利州百姓眼中,激起了难以置信的微光,死寂的心底,似乎有某种冰冷的东西开始悄然融化。
刺史府,这座昔日利州权力的中心,如今成了征蜀大军临时的帅府。
宽阔的正堂内,气氛压抑而微妙。
张巡端坐于原本属于刺史的主位之上,一身玄甲在透过高窗的微光下泛着幽冷的铁色。
他面容沉静,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被亲兵引至堂前、垂首肃立的三位降将:原利州刺史张玉祥,官袍凌乱,面色灰败如土,眼神躲闪游移,昔日一方大员的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英雄末路的颓唐与深深的恐惧。
堂内落针可闻,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玉祥的额角,一滴冷汗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张刺史,”张巡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撞在张玉祥耳膜上,“蜀地糜烂,非你一人之过。”
张玉祥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张巡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他身上:“陛下仁德,念尔等尚存一念之明,临危献城,免于生灵涂炭。故,允尔戴罪立功。”
“罪将……罪将……”张玉祥喉头剧烈地滚动,声音干涩嘶哑,仿佛被砂纸磨过,“谢陛下天恩!谢大将军不杀之恩!”他猛地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只是……只是……”
“只是如何?”张巡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棱相击。
张玉祥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感激涕零和深重的忧虑:“这六千余将士,皆是蜀中子弟,随罪将多年……亲如手足……如今……恐……恐……”
他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为一片悲凉的空白。
他不敢想象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兄弟被当作炮灰,或者被无情地拆散、吞并。
张巡的目光扫过张玉祥颤抖的肩膀,又掠过旁边于天丰和韩北风,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如同巨石压在降将心头。
终于,他开口,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本帅已决意!此六千降卒,即日起,编入我征蜀大军序列!仍由你,张玉祥统领!”
“啊?!”张玉祥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绝境中突见曙光,随即这光芒又迅速被一种重逾千斤的感激与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末将……末将……”
巨大的冲击让他语无伦次,只能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哽咽,“张玉祥……定当肝脑涂地,效忠陛下!效忠大将军!万死不辞!”
然而,张巡接下来的话,又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然,利州城防,关系大军后方安稳,至关重要,不再由你部驻守。”
他目光倏地转向侍立身旁右侧的一位青年将领。
那将领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劈,尤其是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沉静地注视着堂内一切。
他一身玄甲擦得锃亮,正是果毅都尉李锐。
“李都尉!”
“末将在!”李锐踏前一步,甲叶碰撞,发出清脆而有力的铿锵之声。
“命你率麾下一千精锐步兵,即刻接管利州城防!张刺史麾下降卒之中,择其精壮者三千,暂归你节制!”
张巡的命令简洁、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下的铁锤。
“末将领命!”李锐抱拳,声音沉稳如磐石,没有丝毫犹豫。
他那双鹰目随即扫过刚刚起身、脸上还残留着激动与茫然交错的张玉祥,目光中没有轻视,没有傲慢,只有纯粹到极致的职责审视——如同工匠在检查即将使用的工具是否趁手。
张玉祥接触到这目光,心头五味杂陈,既有卸下守城重担、不必面对故土复杂情愫的释然,更有一股被剥离了核心兵权、命运彻底交予他人之手的空落与寒意。
李锐的行动,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迅疾如雷霆,精准如机械。
接管城防的第一刻,他便毫不迟疑地开始了整编。
命令下达,朱雀军团的老兵们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散开,以什为单位,强硬地楔入那三千利州降卒混乱的队伍。
原有的营、队、哨编制被彻底打碎,如同揉散了一盘沙砾。
“你,归入甲字营三队!”
“你们几个,跟我来,丙字营!”
“伍长?听我的!看旗号!”
不容置疑的命令声此起彼伏。
短暂的混乱和低声的抱怨如同投入沸水的油花,瞬间冒起,但在李锐冷峻如冰的目光扫视下,在朱雀军老兵沉默却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威严前,迅速平息下去。
城头之上,那面沾着昨日血污的“张”字大旗被粗鲁地扯下,象征天工军团的朱雀战旗被用力插上,迎着晨风,猎猎作响,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宣告着这座城市新的主宰。
与此同时,另一种力量也在利州城的肌理中悄然渗透、扩散。长安朝廷的“征蜀檄文”和散发着新鲜墨香的《天工快报》,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早已通过各种隐秘或公开的渠道,撒遍了利州的大街小巷。
略显破败的“悦来茶馆”里,临窗的位置坐着几个穿着半旧儒衫的读书人。
其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手指颤抖地指着摊开在油腻桌面上的檄文抄件,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激动:
“列位请看,‘杨逆国忠,伪帝李玢,荼毒黎庶……’句句泣血,字字诛心啊!更言长安新政,轻徭薄赋,澄清吏治……这,这才是朝廷正朔!是拨乱反正之象啊!”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秀才,伸长脖子看着,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王老说的是!还有这快报,说长安东西二市,商旅云集,百物丰盈,百姓安居……这才是煌煌大唐气象!蜀地……唉,被杨贼祸害苦了!”
不识字的百姓,则聚集在街头巷尾的槐树下、井台旁。
一个走街串巷、消息灵通的说书人老刘头,此刻成了焦点。
他唾沫横飞,挥舞着手臂:
“……所以说啊,乡亲们!当今圣天子在长安坐稳了龙庭,没忘咱蜀地的父老!派张巡张大将军带着天兵打回来啦!为啥?就为收拾那祸国殃民的杨国忠!为让咱们蜀地的百姓,也能过长安人那样的好日子!不用再交那没完没了的‘剿饷’、‘练饷’,不用再怕半夜三更被拉去修他那劳什子的行宫!”
“真的假的?刘三爷,那长安……真有那么好?”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攥着汗渍的衣角,怯生生地问。
“嘿,李老蔫,我老刘头走南闯北,还能蒙你?快报上都写着呢!”老刘头拍着胸脯,随即又压低声音,“再说了,你们自己个儿瞧瞧,这进城的兵老爷,跟以前那些丘八一样吗?你们谁家被抢了?谁家闺女被祸害了?没有吧?这就叫王师!懂吗?”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先前紧闭的门窗,悄悄推开了一条缝。
当亲眼看到那些目不斜视、队列整齐的士兵,看到他们对散落街角的财物视若无睹,看到昨日那五个血淋淋的头颅带来的威慑,再结合这些日复一日听到的“长安新政”、“王师仁义”的消息,五万户利州百姓心中最后的不安与疑虑,如同曝晒在烈日下的薄冰,迅速消融。
一种近乎久旱逢甘霖般的归属感,悄然滋生。
街头巷尾的议论声明显多了起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好奇和对未来的微小期盼:
“听说了吗?长安城现在不收进城税了!”
“这兵老爷看着……真不一样,眼神都正……”
“要是真能像老刘头说的那样,这日子……兴许还能有盼头?”
驿道上,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山间的宁静。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背负着张巡报捷的奏章,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卷起一路滚滚烟尘,向着西北的长安方向飞驰而去。
而在长安巍峨的宫阙深处,帝国内阁的厅堂内,灯火彻夜未熄。
颜真卿、元载、王维等几名宰相并未等待利州的捷报,早已未雨绸缪。
吏部精心挑选的、足以重建利州秩序的官员名单,厚厚一叠摊开在紫檀木大案上,上面布满了内阁宰相激烈的讨论痕迹和裴徽最终朱笔圈定的姓名。
……
……
兴庆宫内。
新任利州刺史周文清,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稳中透着干练的中年官员,正垂手肃立在殿中。
裴徽正在亲自对他进行任前谈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