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此刻喊杀声震天。
仅存的十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正用折断的长枪抵住木栅,对面上百的元军重步兵像潮水般涌来。
“老陈,元虏破营了!”一队正半边脸糊着鲜血:“东面的栅栏全垮了!”
“这狗日的,行宫情况怎么样了?!”陈五一枪戳死了一名元军,又立马弯弓搭箭射杀了一名弩手:“还有能动弹的么,想要活下去就得用命了!”
“不知道,但看着情况不妙。”队正持盾冲撞,猛地撞到了一元军,周边三四个伤兵便扑了上去。
没有趁手的兵器,他们便用手抓挠,用嘴撕咬。
元军虽然不过百余人,可都是精锐,身披重甲,在击溃守备小队后,剩下的就都是一群老弱病残,连兵器都配不齐,如何能抵挡。
交战不过一小会便已经落入下风。
元军开始屠戮。
奋力再次杀掉一名元军后,陈五身上也挂了彩,抬眼望去,此刻大营早已陷入一片混乱。
眼见又有一队元军从侧门杀入,忽然辎重营的老马夫拖着肠子爬向火堆,怀里还抱着不知道从哪里藏下来的火药罐。
“去你娘的元狗!”见距离差不多了,老马夫一声嘶吼,用尽毕生力气滚进敌阵。
“轰!!!”
一声轰鸣,爆炸的气浪顿时掀翻了一排元军盾牌手。
“杀啊!!”十几个宋军伤兵见状大吼一声便冲杀上去。
“噗呲噗呲!”
浓烟中,十几根长矛突然伸出,瞬间将冲至最前的宋军如糖人般串在一起。
即便遭遇爆炸,元军依旧阵型不乱,战斗素养可见一斑。
一声马嘶,硝烟中,一骑兵跃阵而出,挥舞着一柄弯刀在宋军中大开大合,如入无人之境。
看着一个个袍泽死在面前,陈五目眦欲裂,擎着长枪就往上冲。
“老陈小心!”队正猛地将陈五扑倒,一柄弯刀擦着他们头顶掠过,几缕头发飘落。
队正反手掷出短戟,将偷袭的元军探马赤军钉落马下。
“你不要命了!”队正一把拉起陈五怒道。
“哈哈哈,老王你不懂,老子这丘八当得比你早,在战场上,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陈五咧嘴一笑,方才的生死一瞬没有影响他:“要是让狗崽子在大营再冲杀两个来回,士气就要崩了,到时候才是真的不要命。”
“不过你这手投掷倒是不错,不愧是张枢密的亲兵,怎么跟咱们混到一起了,张柏涛呢?”
“死了。”王姓队正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元军登陆崖山的第一刻,他就冲了上去。”
“嘿,看来走得没有痛苦,也好,以后水井的水没有他看管,老子想喝多少喝多少。”陈五哈哈道,只是笑声里多了一丝苦涩。
“能活下来的话,这井都给你。”王队正环视海上,鏖战正酣,双方都打红了眼,一艘艘战船沉没,海上满是呼救的军卒,分不清敌我。
伤兵营此刻也接近崩溃。
围攻的元兵顶天不过二百余,除却上千伤兵,我方也有数百守备军卒,这么多人加起来,几个打一个也打不过?
我大宋就真的羸弱至此?
“对了,见没见着赵医官?”陈五环顾四周:“怎么从今早开始就没见过他。”
“大概是跑了吧。”王队正摇摇头:“都到这个时候,能跑一个是一个。”
“那你怎么不跑?”陈五吐了口唾沫,周边同袍几乎死伤殆尽,可元军却尚有百余不止。
缓缓合拢。
“老子是兵,大宋的兵,张枢密的亲兵,你什么时候见过临阵脱逃的兵!”王队正呸了一声:“今天杀了三个元狗,已经赚了!”
“那我还欠一个。”两人背靠背站着,几名元军逐渐围拢过来。
“你是大宋的兵,我是大宋的官,王队正,就凭你方才那话信不信我治你个不敬上官之罪。”
忽然,一声冷声自背后传来。
两人回头望去,顿时一愣。
只见赵朴简手里提着刀,身后跟着十几个伤兵缓缓走出。
为首的老卒嘿嘿一笑:“王老狗,你这伤还是赵医官治好的,敢在后面编排,小心以后受伤了没人救你。”
“应当是料想没有以后,所以才这般口无遮拦。”赵朴简来到陈五面前,环视这虎视眈眈的元军,缓缓举起了刀。
“赵医官你怎么没走?”陈五先是一喜,随后心里一沉。
“重伤员我都送了上船,我让阿蟹的那个小徒弟跟着,能不能活,就看天意,至于我...”赵医官神色冷峻:“今日若是大宋胜了,万千伤兵没了我可不行。”
“若是败了,这神州也没有我能去的地方了。”
......
为首元军将领坐在高头大马,神色淡然。
“大人神威,伤兵营已然崩溃,这里面的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副将上前低声道:“卑职...”
“直说你的想法。”将领瞥了一眼副将,直接打断:“不要学那些宋人,说个话都曲曲绕绕。”
“是是是。”副将点头哈腰,脸色掠过一丝尴尬。
他是宋人,在刺桐城的时候降的。
犹豫了一下,便轻声道:“伤兵营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即便全杀了,落到大人手中也没多少功劳。”
“儿郎们也没什么油水搜刮。”
“现在赵宋行宫已经被攻破,那里或许....会有更大的功劳等着大人。”
将领闻言看了一眼副将,副将以为失言,连忙赔笑:“当然,卑职只是个建议,一切唯大人马首是瞻。”
片刻,将领嗤笑一声:“有趣。”
“那此处便交给你,给你留五十人手,送一下你的这些故国袍泽吧。”
“...是!”
话毕,将领便轻抖缰绳,率领大部队离开。
恭敬地目送百夫长离开。
副将回过头看着那十几个被包围的伤兵,脸上跃上一丝狰狞。
“看模样倒是挺周正,也是个宋人吧,呸!真恶心,忘了祖宗的恶心玩意!”那宋军老卒瞅着副将的模样,扬起下巴,轻佻道:“来啊,看你这么点人能剩多少,老子可是端平二年入的伍!杀元狗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吃奶呢!”
“老子是参加过襄阳之战的,这命活到现在早就赚了,看老子只有一根胳膊,还能不能咬掉一名一块肉!”
“几位老哥哥倒是厉害,看来我也不能落后了,今日争取多砍几个元狗,不给咱们大宋丢脸!”
“大人....要让他们降了么?”一个宋人降卒轻声道。
“降?降什么,他们看着像是要投降么?”听着对面传来的谩骂,副将一声冷笑:“都到此刻,像这种负隅顽抗的,一个都不要留下!”
“可....”降卒有些犹豫:“都是汉人...”
“你听着!”副手猛地一把揪住那降卒,面目狰狞:“没有什么宋人,没有什么汉人,如今只有大元,你和我都是大元的兵,他们都是该死之人,明白没有!”
“是是是!!”降卒被吓得脸色发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总是和和气气的副将在降元之后便性情大变。
其实,很简单。
皈依者狂热。
还有,
羞愧。
这些为大宋奋战到最后一刻的人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个煎熬。
必须全部杀了,一个都不能留下来!
这片土地上所有胆敢反抗的人都要杀了!
他不是宋奸!
他不是宋奸!
想到这,副将双目赤红,杀意萦绕。
于是,一声令下。
两帮各为其主的宋人便在这伤兵营拼杀了起来。
于是,
程二珠,临安府钱塘县人,开庆元年入伍,历经襄阳-樊城之战、丁家洲之战、临安保卫战,崖山之战任禁军统制,左腿旧伤溃烂,仍督战营门,斩杀元军三人,后被乱刀斩死,时年38岁。
王虎,江西隆兴府,德佑元年入伍,历经独松关之战、广东南路流亡作战(文丞相麾下)、井澳海战,崖山之战为张枢密亲兵,斩杀元军一人,后被乱刀分尸,时年19岁。
李二全,惠府归善县人,景炎三年顶替受伤的兄长军籍入伍,经历穗城突围战,十字门海战,崖山海战为辎重营辅兵,腹股沟留有生锈的箭簇未取出,砍伤元军一人,后被长矛洞穿咽喉,时年15岁。
林文越,川蜀合州人,宝佑六年入伍,历经钓鱼城防御战、渝州突围、涪州水战,崖山海战为火器营老卒,怀抱火药罐与五名元军同归于尽,时年53岁。
还有很多很多,一个接连一个...
看着奋不畏死的悍卒一个个扑上来,一时间竟隐隐有反推之象,元军副将脸色变了,拔刀一挥,将后退的一名元军斩首,狰狞道:“不准后退,杀光他们!”
说罢,率先跃入战场,砍杀起来。
都给我去死!
都给我去死!
为什么要为赵宋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
都是傻子,都是蠢货!
都不配活着!
寒芒一闪,直接将眼前一宋军伤兵劈杀两半,鲜血淋在身上,如同恶鬼一般。
副将一声怒吼,又劈死一名宋军,径直冲向苦苦支撑的赵医官。
“给我去死!”
“噗呲!”
长枪破胸。
副将瞳孔骤然收缩,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一血流如注的断臂老卒单手擎枪,咧嘴一笑:“老子是....端平二年入的伍,狗娃娃,回家吃奶去吧!”
“噗呲!”
(父亲节,要给老父亲送个祝福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