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博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念安柔软的发顶轻轻摩挲,汲取着某种力量。
“仅从艺术市场角度看,‘阿尔忒弥斯’的估值依据过于主观和模糊,缺乏二级市场成交数据支撑,风险偏高。但,”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起来,
“陈老经验丰富,他对此没有提出强烈异议,或许背后有我们尚未掌握的信息,比如这幅画是否涉及某个重要的私人收藏序列,或者有未公开的研究指向?保险高估,有时候也是一种利益捆绑或者……洗钱的温床。”
他毫不避讳地点出那个最敏感的可能性,
“我的建议是,暂不接受这份估值。要求‘阿尔忒弥斯’提供更详实、可验证的支撑材料,或者,由我们指定第三方权威机构重新评估。修复中心的核心价值是专业和诚信,不能被这种模糊的‘价值’绑架。”
屏幕那端的叶母,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栾博的回答既在她意料之中,又隐隐触动了她心底的某根弦。
她放下咖啡杯,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说得对,专业和诚信是根基。陈老……有时候过于看重‘关系’和‘惯例’了。新鲜血液的视角,尤其是能看清‘艺术价值之外考量’的视角,很必要。这事,就按你的思路去处理吧。”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念安,“照顾好安安,也照顾好寸心。”
通话结束。栾博抱着女儿,久久凝视着暗下去的屏幕。
叶母那句“艺术价值之外的考量”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修复中心事务表面平静的假象。他低头,看着女儿纯净无邪的睡颜,将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和刚刚萌芽的警惕,更深地埋进了心底。
午后的阳光透过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橡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叶寸心正尝试着给醒来的念安做抚触,动作略显僵硬却无比认真。栾博在一旁看着,眼底满是温柔的笑意。
门铃就在这时响起,声音清脆,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吴昊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玄关可视屏前,对栾博微微点头,示意安全。
栾博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叶母,她身边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
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羊绒大衣,面容英俊,带着意大利式的优雅和几分岁月沉淀的魅力。
他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门厅内的陈设,尤其在书房虚掩的门缝和墙上那几幅画作上停留了片刻。他手中提着两个包装异常精美的礼盒。
“博,寸心,”叶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笑容比平时略显刻意,“里卡多听说小念安回家了,特意来看看孩子。”
“科斯塔先生,欢迎。”栾博侧身让开,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目光与里卡多·科斯塔短暂交汇。
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睛里,除了表面的温和,还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让栾博心头警铃微鸣。
“恭喜二位,喜得千金。”里卡多的中文带着优雅的异国腔调,他微笑着将礼盒递上,“一点小小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一份是顶级品牌的婴儿衣物和纯金长命锁,另一份则是一件造型古朴典雅的意大利穆拉诺玻璃小天使摆件。
“您太客气了。”叶寸心抱着念安走过来,礼貌地点头致谢,但身体语言明显带着疏离。
她将孩子交给保姆,自己并没有伸手去接礼物。
里卡多的目光立刻被保姆怀中的念安吸引。
他向前一步,笑容更加和煦,带着一种长辈式的热切:“多可爱的天使!我能抱抱她吗?”说着,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叶寸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保姆身前,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淡:“孩子刚睡醒,还有点认生,怕惊扰了您。科斯塔先生请坐吧。”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听母亲说,您对艺术品也很有研究?”
里卡多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笑容不变:“一点个人爱好罢了,比不上栾先生这样的专业人士。我和令堂,是在威尼斯双年展上认识的,艺术,是连接灵魂最美的桥梁。”
他的回答完美无缺,却像一层精心打磨的釉面,光滑得让人抓不住任何实质。
栾博适时地插话,一边引客人到客厅沙发落座,一边自然地接过保姆手中的念安:“是啊,艺术无国界。科斯塔先生这次来华是商务还是度假?”
他抱着女儿,巧妙地占据了叶寸心身边的位置。
谈话在看似融洽实则微妙的氛围中进行。
里卡多谈吐风趣,见识广博,从文艺复兴聊到当代设计。但他偶尔投向念安的眼神,以及在不经意间扫过书房方向的目光,都让栾博心中的警惕感挥之不去。
当里卡多再次试图将话题引向叶寸心“从事的高科技领域”时,栾博敏锐地捕捉到叶寸心眼底一闪而过的戒备。
“寸心她们做技术合作的,枯燥得很,就是对着数据图纸。”
栾博笑着接过话头,轻轻捏了捏女儿的小手,
“倒是小家伙,该去做抚触按摩了,不然待会儿要闹脾气了。科斯塔先生,叶阿姨,你们先聊。”
他给了叶寸心一个眼神。
叶寸心会意,立刻起身:“失陪一下。”两人抱着孩子,默契地走向婴儿房的方向,将客厅留给了叶母和里卡多。
关上婴儿房的门,隔绝了客厅的谈话声。
叶寸心立刻压低声音,眉头紧锁:“还是不舒服。他看安安的眼神……不像看孩子,像在评估一件……藏品。”她用了一个尖锐却精准的词。
栾博将熟睡的念安轻轻放进小床,揽住叶寸心的肩,低声安抚:“别多想。不过……”
他眼神凝重,“妈对他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修复中心的事,他可能比我们想象的知道得更多。他刚才看书房那一眼……”未尽之语,两人心知肚明。
这时,客厅隐约传来里卡多告辞的声音。片刻后,叶母推开了婴儿房的门,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他走了?”叶寸心问。
“嗯。”叶母点点头,走到小床边,怜爱地看着外孙女熟睡的小脸,沉默了几秒,才像是不经意地提起,
“里卡多走前说,他在欧洲认识几位顶尖的儿科神经发育专家,还有几个在文物修复界德高望重的老顽固,”她用了里卡多原话里那个带着亲昵的词汇,“如果我们有需要,他可以帮忙牵线搭桥。”
栾博和叶寸心对视一眼。那份看似好意的“资源”,此刻听来,更像一张无形编织的网,正试图悄然笼罩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