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双手握紧。
室外人声,室内一时安静下来。窗外隐约传来的人语,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静谧。下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柱中微尘浮动。
徐世绩的话语在安静的室内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单雄信心头。
单雄信默然良久,目光从徐世绩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方被窗格切割的蓝天,眼神复杂。
他并非看不清形势,只是心中忧虑,重重难消。
“大郎。”他转回视线,再次与徐世绩相对,终於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说道,“你与汉王关系不同。你归降於汉,自是无忧汉王厚待。可是俺……,俺先随翟公,后从魏公,近来更又与汉王麾下诸将,在河阳杀得尸山血海。这等仇怨,汉王纵是宽仁大度,恐部将难平!”
徐世绩身子前倾,目光更加恳切,说道:“大兄!你之顾虑,俺岂不知然兄之所虑,实乃过矣!汉王求贤若渴,素重义气,岂会因区区河阳之战而弃英才彼时各为其主,阵前相争,非是私怨。至若大兄先随翟公,后从魏公之虑,……大兄,俺岂不是一样么时势所迫,俺与大兄故同沦沉浮,不得已耳。汉王既不怪俺,又怎会求全责备,怪於大兄
“不瞒大兄说,今俺来偃师劝说大兄,非但是俺向汉王自请所由,亦汉王之意也!俺临行之际,汉王执手,再四叮嘱,昔年瓦岗之情,汉王分毫未忘。但若大兄肯归,愿以高位相待,并大兄本部,仍归大兄统带。此乃汉王亲口许诺!汉王是信人,一言九鼎,大兄还有何疑虑”
单雄信眼神闪烁,显然内心正在激烈挣扎。
他并非不想降,而是如前所述,他担心的是降后的处境。
“河阳血战”云云,并非是他最大的担忧。他最大的担忧,实则正是他好似轻描淡写带过的“先随翟公,后从魏公”这句。内里蕴含之意,徐世绩是聪明人,翟让被杀之夜,且徐世绩也是在场之人,他因当然明白,单雄信最忧虑的,恰正就是翟让被杀他的那一跪!
因而,徐世绩也就虽然和单雄信一样,未有直接点出这一幕,但用了“俺岂不也是一样么时势所迫,俺与大兄故同沦沉浮,不得已耳”这句回答,来做委婉的回应。
单雄信松开了徐世绩的手,按住膝盖,站将起身,在室内转了几转,停步下来,面向徐世绩,问道:“大郎,你莫哄俺。你来见俺,果亦是汉王之意”
“这岂能有假大兄,俺与汉王自请来见大兄的时候,君汉贤兄、邴元真等都在旁边!他们皆可作证,此诚亦是汉王之意。汉王所做的承诺,他们也都可为证。大兄,隋失其鹿,群雄逐之,早前魏公略有成事之相,不意旋踵即为汉王所灭。乃知天意所垂青,实不在魏公。於今观方下海内英雄,有明主之姿者,舍汉王其谁汉王既英姿勃发,又名应谶纬,必能定乱世、成大业!大兄,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谏。便让往事,如秋风之扫落叶,挥之而去吧!”
徐世绩离席起身,上前半步,再次握住了单雄信的手,说道,“大兄,自上瓦岗,俺便与大兄一见如故,情同骨肉。今何忍见大兄自陷往事而不得拔,竟使大兄之材勇荒废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大兄若再迟疑,不仅自误,更累帐下瓦岗旧士同陷危局!”
单雄信感觉着徐世绩暖和的手心,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汉王允俺旧部,仍由俺统”
“何止如此,定将以高位待大兄!”
虽是如果自此改降李善道,不免颜面无光,以至将来见到李善道、黄君汉等时,该说些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李密已经败亡,单雄信确已无路可去。
眼下摆在他面前的唯一选择,也只有投降李善道了。
便於再次确定了李善道“待以高位、允其仍统旧部”的承诺之后,单雄信咽了口唾沫,反手握紧了徐世绩的手,心中其实已经松动。唯是“愿降”的话堵在嗓间,终是难以就这般痛快地道出。——越是过往不怎么光彩的人,有些时候,反而越是要些脸面。
徐世绩与他相交多年,怎会不了解他的脾性
见他这状,就知他已经心动。
当下只作不知,徐世绩顾及他的脸面,便又说道:“大兄,你看这偃师,已成孤城。外无援兵,内则粮草尚能支撑几日王世充固已出兵洛阳,可就不说一闻洛口半日为汉军攻陷,他即又撤回到了洛阳城东,便他真的来援大兄,救援偃师,大兄,你担心河阳之战,与汉军结仇,你就不担心与洛阳兵结仇难不成,你还肯转投王世充且王世充其人,巫妪之流,断难成事。大兄若投他,才是有眼无珠。大兄!当前之局,大兄已无有别选。
“今若仍不降汉王,明日汉军主力到时,大兄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可能抵挡难道真要这满城将士,随大兄玉石俱焚么大兄,兄帐下将士,多我瓦岗老人,便是为了他们,兄亦当降!”
得了徐世绩递来的台阶,单雄信不再犹移了,他扬起脸,阳光照亮了他雄魁的相貌,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美须髯,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块垒都吐了出来。
“罢了!罢了!”他再又一次迎向徐世绩的目光,眼中既带着点羞见故人,又有如释重负,紧握徐世绩的手,说道,“大郎,你我相交莫逆,俺向来视你如同产之弟。俺信你!为了这满城将士的性命,俺愿降汉王!只是日后觐见汉王时,若有些差池,尚请你多为俺美言。”
徐世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露出由衷的喜色,亦紧紧握住单雄信的手,说道:“大兄!此明智之举也!弟敢保大兄,今日之决定,必不会后悔!美言之嘱,不须大兄交代!”
正在此时,室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亲兵的禀报声:“大将军,汉军数骑至城外,高声询问徐公现在何处,请徐公登临城头一见。”
却城外久等无讯,季伯常、王宣德等到底担心徐世绩的安全,有些焦急了。
单雄信与徐世绩对视一眼。单雄信深吸一口气,扬声说道:“传令下去,打开城门,迎汉军诸位将军入城!再令各营将领,即刻来县寺集合,俺有要事宣布!”
门外的亲兵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应道:“谨遵将令!”
脚步声匆匆远去。
单雄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熟悉的县寺院中景象,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却又带着一种解脱。
徐世绩跟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大兄,新的开始,但需忠谨王事,汉王必不负大兄。”
单雄信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暖意更盛。
献城的命令,惊动了外边的从将、从吏,有人奔走而出,去召集诸将,有人聚议院内、廊上,各带不同神情,然大都喜色难掩。
室内的静谧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躁动而又充满未知的气氛。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季伯常、张夜义等将,分出部分兵马入城,接管防务。
单雄信等帐下诸将到后,令诸将各引本部出城,改换旗帜,接受汉军的收编。
同时徐世绩取出李善道提前给他的安抚诏令,向单雄信部的将士宣读,言明其一,将领原职不变,其二,兵士赐钱米,其三,各部仍归单雄信统领。
单雄信麾下将领虽有惊疑,但在单雄信的弹压和徐世绩的安抚下,皆俯首听令。
其间有两个插曲。
一个是,在河阳战前,令射黄君汉的单雄信部长史,虽已死在随后的战败溃乱中,然单雄信军中,另尚有李密安插的军吏。便不顾徐世绩“李密已败,此数吏留之何妨”的劝说,单雄信将这几个吏员尽数杀了,并请徐世绩遣人,将这几个人头,先送去洛口,献与李善道。
一个是,张夜义等进城后,单雄信不仅亲自迎接,还特地与张夜义,解释了当日河阳之战,射向黄君汉之箭,确非是他所授意,而是已经死掉的长史指使,为怕张夜义不信,还叫了魏夜叉等为他证明。张夜义还能说什么听了他这话,只答“黄公早知非是大将军之意”而已。
偃师城头,很快换上了“汉”字大旗。
当夜,县寺内再次设宴,此番不再是接风,而是庆功。
虽然没有酒,但以茶代酒,气氛也颇热烈。
徐世绩与单雄信并肩而坐,看着堂下汉军将校与单雄信部的一干将校相对而坐,别的因尚不识,隔阂犹存,且也罢了,而张夜义、魏夜叉等原本相识的原瓦岗旧人,已在把酒言欢,不觉感慨万千。兜兜转转,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如今在汉王旗下重聚,终究又走到了一处。
他举起茶杯,朗声说道:“为大王,为公等反正,也为偃师百姓免遭战火,共饮此杯!”
众人齐声响应。
杯盏交错间,徐世绩知道,他在李善道麾下的第二件大功,算是稳稳立下了。
然而,他脑海中却也不由自主地闪过李密、王伯当、孟让等人的形貌,心头掠过些微意味难明的情绪,有轻松,也有怅然、惋惜,但这点情绪,随之便被眼前的热闹冲散。
……
单雄信献城投降,不日就将到洛口觐见的消息,次日下午传到了洛口城外营中。
时李善道正在聚将议事,诸多大将皆在。
一将闻报,登时嗤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