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腰,白茫茫的茂密的乔木林之中,屹立百年的王家堡仿佛蛰伏的北狮,孤傲庄严。黑金的屋脊上一群不知名的鹏鸟,一跃而起,扬起簌簌雪尘。
长得仿佛看到尽头的走廊上,两个身影飞快地闪过,前面的发疯似地拽着,后面的不情不愿地跟着。
从主院出来刚拐进西侧别院,王瑞林猛地挣脱王双挚肘的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王双一把扳过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呢料西装。她眼底燃着骇人的火光,仿佛要将眼前人烧穿:“你在莫斯科疯,我想着天高皇帝远,谁也看不见,谁也管不着,就任你闹。”
王瑞林手腕清瘦白晳,上面被攥了一圈深红,异常扎眼。若仔细看甚至能看到那一截细腻透薄的皮肤之上有很多针眼,一碰就密密麻麻的疼。
他低着头,用另一手覆上去缓缓揉着,舒散疼痛。
王双见他不理人,气地站到他面前,强行抬起他的头,靠近了逼视他,“可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是佩城!陆璟尧的十几万大军就在百里之外,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你恨他,你想挑衅他,可这绝不是一个好的策略!”
王瑞林好似被刀划了一下,漆黑地眼底闪过凌厉,直视王双,“我想娶她,只是因为我喜欢她,我爱她。与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王双哑然失笑。她看着王瑞林的眼睛里,倏地漫起滑稽的笑意,她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如此纯粹的爱情,还是发生在她这个一向阴狠毒辣的弟弟身上。
“你在同我说笑吗,王瑞林…”王双讥讽道,“她程诗宛就是沈清桅,是整个东北军都在找的沈清桅!你不会觉得失踪这一年,所有人都把她忘了,都不记得她了吧?”
“她那一张脸,在宣市那么多人见过,佩城的也大有人在。你以为瞒得住?”王双颤着声音一句一句质问,把最难堪的真相摆在他面前,她心慌,惶恐地不知所措,可王瑞林却始终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她气红了眼怒吼道: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到我死!!!”
王双被他那一幕的执拗痴狂震得瞠目结舌,五脏俱焚。纷飞的风雪中,他深红的眼底溅出一泪来,落在青石地砖上,像一朵血凝的花,刺目,灼得人心痛不已。
王瑞林惊觉,飞快地转过身,抬手擦了一下,好像那滴泪只是飞雪入目,不小心湿了眼睛。他心头气血翻涌,口中一股血腥味,喉结上下滚动,硬生生压了下去。
王双一双潮湿的眸子望着他,柔亮的雪光照在凌厉的侧脸,几近透明,冷冰冰的,仿佛看不到一丝人气。湿漉漉的睫毛粘在一起,掩住了眼底的情绪,明明还是这么一张英俊漂亮的脸,明明小时候会奶声奶气地喊她姐姐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死寂沉沉,漠然偏执。
王瑞林变了,从在莫斯科开始,他以前虽然也是懒洋洋的不可一世的颓样儿,可内里是一句话就能骇出嚣张桀骜的张力和狠劲。如今虽然狠,可也只剩狠了。整个人让王双觉得空落落的,她慢慢看不清他,也不懂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变得纯净而执拗,像透明的山雪,仿佛已经沉淀了一切人类的情感。
一个人没了心气是活不久的,可当心气变成执着就会活的痛苦,她不想他痛苦。
她扬里的手本该像以前一样一巴牚利落地呼在他的头上,最后却也只落在他冰凉的后颈,摸了摸他新生的短发,轻轻揉一揉,低声说:“阿玦……你再好好想想。”这是王瑞林母亲取的乳名,王双已有十年未唤,
“……就当姐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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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璟尧得到舟亭从佩城发去的电报时,正站在雪嵋关地图前跟陆阅川讨论新的防御策略。
\"报告!佩城急电!\"副官的声音刺破指挥部凝重的空气。陆阅川手中的红铅笔在地图上顿住,头也不抬道:\"念。\"
\"电报称...找到少奶奶了!\"
铅笔\"咔嚓\"折断,朱砂碎末溅在雪嵋关三个字上。站在沙盘前的陆璟尧猛地抬头,眉骨处的伤疤在昏暗地电灯下突突跳动:\"你说什么?\"
一旁的陆阅川已经一个箭步夺过电报,向来沉稳的声线罕见地发颤:\"璟尧!是弟妹!舟亭说在佩城亲眼所见!\"
陆璟尧一把抢过电报,纸页在他指间簌簌发抖。他蓦地感觉心口一窒,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现在去佩城!\"
\"但防线部署还没——\"
\"大哥!\"陆璟尧攥住陆阅川的肩章,眼底漫起的血丝如同沙盘上那些进攻箭头,\"军部先拜托你了!\"话音未落,人已撞开大门冲进风雪。
佩城毕竟是王家的地盘,为免人多惹人注目,陆璟尧还是一个人开车去的。一路上风雪交加八九个小时,他几乎是一脚踩在生死边缘将车轰进了佩城。
晨光乍现,当客栈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武阳还睡的正香。等他稀里糊涂满脸不悦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陆璟尧冷沉着脸,风驰电掣,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口,他吓得一激灵,瞬间没了睡意。
“四少!”武阳沙哑的声音,还吞回去一句,来得真快啊。
陆璟尧进屋没一会儿,舟亭提着一袋子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来了。一开门瞅见陆璟尧,被冻恍神的眼神盯着看了两秒才聚焦定睛,利落地喊了声四少。
陆璟尧漆黑的眼睛看到舟亭,不知在哪儿猫了一夜,衣裳都湿透了,脸和耳朵都冻得紫红紫红,嘴唇冻裂的血凝在嘴角。他冷沉的眸光软下来,拍了拍舟亭的肩,“去换衣服。。”
舟亭毫无预警霎时就红了眼眶,转过身肩膀止不住地上下耸动,喉间溢出压抑的哽咽。
火车遇到雪崩,清桅失踪,虽然与舟亭没有直接的关系,而事后陆璟尧也从不曾问责他半句。但他自己心中愧疚难当,少奶奶是从手上弄丢的,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可他自己如今却好好站在这里……
这一年他亲眼见到四少彻夜难眠、低颓迷茫的样子,摆平南京,又接连攻下雪嵋关,他知道他是在发泄,在用撕碎自己的方式忘记少奶奶失踪的痛。
所以在找寻少奶奶这件事上,他比任何人都拼命。他知道,只有找到她,这场漫长的凌迟才会结束。对四少是,对他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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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城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如同一把被寒风撑开的铁扇。舟亭蘸着烈酒在桌面上画出潦草的城郭——东接老毛子铁路,西临松花江支流,南北两侧的山隘像两把铁锁。而王家堡的四座暗门,就藏在这扇骨般的要冲处。
连续两日的追踪毫无所获。直到元宵节清晨,舟亭尾随那个金发姑娘到菜市口,听见她用生硬的汉语问:\"程姐姐,冰灯...松江大街?\"
暮色刚沉,三人已隐入松江大街的人潮。陆璟尧裹着粗布棉袄,腰间却别着那把勃朗宁。花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冰面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猛兽。
\"四少,\"武阳突然压低声音,\"要不要调...\"
\"不必。\"陆璟尧心潮暗涌。远处,王家那对兄妹正从俄式马车上下来,王瑞林苍白的脸在琉璃灯下泛着青灰。但人群中,始终不见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