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裹着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镇妖关残破的城头。
妖族如退潮的污浊海水般消失在北方翻滚的妖云深处,留下满地狰狞的尸骸和呻吟的伤兵。
城墙坑洼遍布,几处巨大的豁口正由工兵用闪烁着符文的金属板紧急封堵,叮当的敲击声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镇北将军府临时充作帅帐,沉重的玄铁门被推开,萧雪衣步履沉稳,帝袍的下摆扫过沾染血泥的门槛。
她褪去了战场上的滔天杀伐之气,但那双凤眸深处沉淀的寒意,比九幽凰劫剑的锋芒更令帐中诸将心悸。
十三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将领单膝跪地,头颅低垂,粗重的喘息在压抑的空气中交织。
“报伤亡。”萧雪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内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息,落在巨大的沙盘边缘。
沙盘上,代表镇妖关的模型千疮百孔,关外代表妖族大营的猩红旗帜虽已撤去,却在北面一片名为“葬骨荒原”的区域,留下几枚深陷沙土的黑色骨钉标记。
林北辰站了出来,左臂用浸透药汁的麻布草草包裹,吊在胸前。
他右拳重重捶在胸甲上,沉闷的撞击声带着金属的颤音:“禀陛下!此战…………阵亡将士,两万七千六百四十三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五千一百二十二人!轻伤…………不计!”
每一个数字都像浸透了血,砸在地上。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刻骨的痛,也是未熄的怒火,“妖皇虽退,其主力未损!末将请命,即刻整军,加固城防,修补九曜锁龙柱根基!妖孽…………必卷土重来!”
萧雪衣的目光扫过沙盘上七处闪烁着不稳定红芒的节点,那是九曜锁龙柱撕裂虚空后留下的空间裂痕,丝丝缕缕的虚空黑气正从中渗出,缓慢侵蚀着现实。“九曜根基,乃关城命脉。林将军。”
她的视线落在林北辰身上,“工部星夜兼程,三百斤‘星辰砂’已运抵地下甬道。朕予你三日,不惜代价,修复所有裂痕。”
“三日?!”林北辰身旁,负责工事的副将陈岩失声惊呼,“陛下!星辰砂熔炼需引动炎脉之火,仅预热熔炉便需一日半!更遑论浇铸、冷却、刻符…………三日,绝无可能!”他额角青筋暴起,那是连日鏖战与巨大压力下的焦灼。
“明日卯时初刻,秦将军会携地心炎髓抵达。”萧雪衣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它会助你控火。所需人手、物资,内府秘库任你支取。三日后,锁龙柱根基若有丝毫闪失…………”
她并未说完,但帐内温度骤降,陈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重重叩首:“末将…………领命!必不负陛下所托!”
萧雪衣的目光转向跪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的军医官孙邈。
孙邈捧着一卷厚厚的染血名册,手在微微颤抖:“陛下……重伤营……人满为患。四千三百重伤者中,七百余人……需即刻截肢方能保命。然……‘涅盘血池’余量告罄,仅够维持五日……止血生肌的‘玉髓续断膏’存量不足三成……还有数千轻伤者伤口遭妖气侵蚀,寻常药物难愈,恐生恶变……”他声音艰涩,带着绝望。
战争过后,伤兵的哀嚎比战场上的厮杀更令人心碎。
帐内一片死寂。
将领们低垂的头颅更低了几分。
战争,胜利的代价同样惨烈。
萧雪衣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抬起右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在左手腕脉处一划!没有惊天动地的光华,只有一股浓郁到近乎化不开、带着难以言喻威严与生机的金红色血液,如同细小的溪流,汩汩涌出,精准地落入帅帐角落一尊半人高的青铜巨鼎之中。
嗡——!
鼎身铭刻的古老凤凰浮雕骤然亮起,赤金色的光芒流转,鼎内本已干涸的底部,竟凭空凝聚出一层浅浅的、散发着馥郁馨香的金色液体!
整个帅帐都被一股温暖磅礴的生命气息所笼罩,将领们疲惫欲死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活力,连沉重的伤势都似乎减轻了几分。
“陛下!”林北辰、孙邈等人骇然失色,几乎要扑上去阻止。
帝王精血,蕴含国运与命元,每一滴都珍贵无比,折损寿元!
“持朕手谕。”萧雪衣的声音依旧平静,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手腕上的伤口在金芒流转中缓缓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开启内府秘库,所有库存的‘九转续断膏’、‘生生造化丹’、‘紫府护心散’……尽数调拨伤兵营!凡我东凰将士,无论伤势轻重,皆要用最好的药!告诉所有人,”她的目光穿透厚重的帐壁,仿佛看到了外面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身影。
“凡为我东凰流血者,朕许他余生富足安康!阵亡者,抚恤金三倍,其父母妻儿由国府赡养终老,其子嗣,无论男女,皆可入‘英烈堂’,享皇家供奉,直至成年!”
“诺!”孙邈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冰冷的地面发出闷响。
就在这时,帐外陡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穿透了厚重的帐帘:
“陛下——!陛下——!”
萧雪衣眉头微蹙,移步至帐门前,抬手掀开厚重的玄铁门帘。
残阳如血,泼洒在巨大的瓮城广场上。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跟随出来的将领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眶发热。
数千名伤兵,在夕阳的余晖下,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列成了一个巨大而残缺的方阵。
断臂者,用牙齿死死咬住卷起的“凰”字战旗旗杆,任凭鲜血从嘴角淌下;双目被妖术灼瞎的老兵,侧耳倾听着身旁袍泽有节奏的叩击盾牌声,以此辨别方向;失去了双腿的战士,拄着用战场上捡来的粗大妖骨临时磨成的拐杖,摇摇晃晃地挺直脊梁。
站在最前方的百余人,猛地撕开了自己染血的、破碎的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那里,赫然烙印着一只栩栩如生、仿佛正在浴火燃烧的暗金色凤凰图腾!那是东凰死士的印记!
将军浑身缠满渗血的绷带,仅存的右手紧握着一柄崩了口的巨斧,斧柄深深拄入脚下的焦土。
他迎着萧雪衣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将巨斧高高擎起,斧刃直指关外那片依旧被不祥妖云笼罩的天穹,嘶声咆哮,声裂金石:
“北境男儿——!”
数千伤躯,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盖过了风声,盖过了伤痛的呻吟,如同不屈的惊雷炸响在劫后余生的雄关之上:
“拜我君上——!愿为陛下死战——!!!”
声浪滚滚,撞击着残破的城墙,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
萧雪衣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一张张被血污、疲惫和伤痛扭曲,却依旧燃烧着火焰的面孔。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解下了腰间那柄冰玉般剔透的九幽凰劫剑。
锵!!!
长剑脱手,剑尖向下,如同切豆腐般,无声无息地没入脚下坚硬的、混杂着血块与焦骨的瓮城地面,直至剑格!
下一刻,以剑身为中心,无数道幽蓝色的冰线如同活物般瞬间蔓延开来,所过之处,焦黑的土地、凝固的血泊、散落的碎甲残兵,尽数被覆盖上一层坚硬、光滑、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幽蓝冰晶!
眨眼间,整片巨大的瓮城广场,连同那段最为残破的北城墙缺口,尽数化作一片晶莹剔透、坚不可摧的琉璃玄冰之壁!刺骨的寒意弥漫开来,却奇异地驱散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与腐臭,带来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冰冷肃杀。
萧雪衣清冷的声音,在这片冰封的战场上清晰地响起,如同亘古不变的寒铁,撞响在每一个将士的心头:
“此剑镇关三日。三日之内,妖皇亲至,亦难破此壁。”
她的目光扫过冰面上倒映出的、那一张张震撼而狂热的脸庞,最终定格在远方妖云翻腾的地平线。
“朕与诸君,共守此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