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府的檐角还沾着未褪尽的残阳,偏院的抄手游廊里却已弥漫开一股凛冽的杀气。
平宁郡主攥着手中的紫檀佛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射向阶下瑟瑟发抖的不为。
“说吧,你在顾家背着我做了什么?”
“大娘子,小的一直和小公爷在一起, 没有做什么!”
“你背着我撮合元若和盛家那个丫头去私会,还死不承认!不承认,我就打死你!”
平宁郡主猛地将佛珠掷在地上,珠串散了一地,滚得满院都是。
廊下的灯笼被穿堂风卷得剧烈摇晃,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不为惨白的脸上。
他被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役按在青石板上,脊背挺得笔直,却掩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没、没有。”
“你还敢狡辩!”平宁郡主抬脚踹翻旁边的花几,青瓷瓶摔在地上裂成数片,“你要是不承认,那我就打死你!”
“确实没有,大娘子明鉴啊……”不为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里已带上哭腔,“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住口!”
平宁郡主厉声打断,鬓边的赤金镶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你不说也罢,是不是你不打紧,你说不说也不打紧,横竖今日我是要打死你!”
她瞥向侍立一旁的管家嬷嬷,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给我打!打到他认为止!”
藤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不为起初还强撑着喊冤,到后来只剩压抑的痛哼,单薄的衣袍很快被血浸透,在暮色里晕开暗沉的痕迹。
廊下的丫鬟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看那惨烈的景象,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齐衡是从书房疯跑回来的,墨色的襕衫下摆沾满了尘土。
他刚跨进院门就听见不为的惨叫,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疯了似的冲进院子:“住手!都给我住手!”
仆役们见是小公爷,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却都看向平宁郡主。
郡主冷冷地瞥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让齐衡的脚步猛地僵住。
他看着不为蜷缩在地上,背上的血痕纵横交错,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咳出一口血沫。
“母亲,母亲!”齐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您要罚就罚我,求您饶了不为吧!”
他重重地磕着头,额角很快红了一片,“他跟着我这么多年,从来没做过出格的事,求您看在儿子的面上,饶他这一次吧!”
平宁郡主背过身去,望着廊柱上悬挂的国公府家训,声音冷得像冰:“你可知他错在哪里?他一个奴才,竟敢撺掇主子私会外姓女子,这是以下犯上!
今日不打死他,来日府里的奴才都学他的样,国公府的规矩还要不要了?你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我求你了母亲!”齐衡膝行几步想去拉母亲的衣袍,却被郡主嫌恶地避开。
他眼睁睁看着下人再次扬起藤条,急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却偏偏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从小就知道,母亲决定的事,从来没有转圜的余地,越是反抗,只会让事情更糟。
藤条落下的频率越来越慢,不为的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息。
有仆役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脸色发白地跪禀:“禀大娘子,不为断气了。”
齐衡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地上一动不动的不为,喉咙里发出像被堵住的呜咽声。
他想冲过去,却被两个仆役给拦住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不为的尸体被拖走,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回到房中,齐衡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拳拳砸在紫檀木书桌上。
砚台被打翻,墨汁溅满了他的衣袖,他却浑然不觉。
脑海里全是不为最后看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
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连一个奴才都护不住,更恨母亲的心狠手辣。
可他偏偏什么都做不了,从小到大,母亲的话就是天,他早已被那无形的枷锁捆得死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平宁郡主端着一碗安神汤走进来。
她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和散乱的发髻,叹了口气:“喝了汤,睡一觉吧。”
齐衡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母亲,您为什么一定要打死他?他只是个奴才,值得您动这么大的气吗?”
郡主将汤碗放在桌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值得。他坏了规矩,就该受罚。你以为我只是在罚他?我是在告诉你,也在告诉府里所有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走到齐衡面前,伸手想去抚摸他的脸颊,却被齐衡偏头躲开。
郡主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被冷漠取代:“你是齐国公府的小公爷,你的婚事,你的将来,都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盛家那个庶女,你想都别想。”
齐衡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我偏要想!我偏要娶她!”
“你敢!”平宁郡主厉声呵斥,“你忘了荣飞燕了吗?”
齐衡愣住了。
荣飞燕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那个在马球会上笑靥如花的姑娘,那个说非他不嫁的姑娘,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荣飞燕那件事,荣贵妃如此受宠,连皇城司都派了出来,却只找到几个当替死鬼的小贼。”
郡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整个汴京除了邕王,谁家有可能对她动手?”
齐衡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他想起那天马球会后,母亲回来时阴沉的脸色,想起邕王府的嘉成县主看他时那志在必得的眼神。
原来荣飞燕的死,竟和自己有关?
齐衡这才明白齐家的处境,而自己的“颜”值反而成了祸害。
懦弱的他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发狠打算自尽,让邕王府断了念想:“只要我死了,邕王就会放过我们家了吧。”
平宁郡主正苦口婆心劝说齐衡,突然仆役带回一个噩耗。
齐国公已被邕王软禁扣在王府里。
这摆明就是逼齐衡同意与嘉成县主的婚事。
联想到荣飞燕的下场,齐国公府这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又怎能对抗得了邕王?
于是平宁郡主决定进宫求救。
嘉佑帝因为河北叛乱之事被气得病倒了。
如今朝堂之事,由支持邕王的韩大相公的旧党主持。
平宁郡主见不到生病的皇帝,只见到了皇后派来的人。
“奴婢的养子,是最心腹的孩子,平日里使唤叫做小四。他到了邕王府一问,王妃娘娘说,齐国公确实来过,可是天黑之前就回去了。
曹皇后不愿意插手邕王的事,自然是因为曹家也被卷进了河北叛乱之事。
朝堂的相公们有意对战败的梁世杰和曹家二房的曹综下手清算。
好在徐子建点了曹皇后的侄子曹盖,一同到河北平叛。
若曹皇后公开支持平宁郡主,等于站队反对邕王,可能引发邕王派系反扑,导致朝堂动荡。
另外平宁郡主和齐国公府不值得皇后冒风险对抗如今势力庞大的邕王。
因此她选择表面帮忙、实际观望的方式来回应平宁郡主的求救。
郡主没有救出人来,只好失落地走出皇宫,一见齐衡便哭了起来。
她知道皇后的态度,也能理解曹皇后的苦衷,河北的曹家出了事,曹家自身难保。
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已经不管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以为邕王为什么扣着你父亲?”
郡主看着儿子震惊的模样,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娶嘉成县主。你以为你拒的是一门亲事,其实是在拿整个国公府的性命赌气!”
齐衡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几本书籍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他这才明白,母亲打死不为,不仅仅是为了立规矩,更是为了断了他和明兰的念想,为了让他看清眼前的处境。
可他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不为的血,荣飞燕的死,父亲的安危,明兰的笑容,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
“我现在剩下的这点热乎气,你是要拿去让我和你父亲去死吗?”郡主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
齐衡猛地跪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是为自己活的。
他是齐国公府的小公爷,是母亲手里的棋子,是邕王眼中的猎物。
齐衡恨自己的无能,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考上科举,若是有了功名在身,邕王府怕也不敢这么嚣张!
“其苦不堪说,其痛难言停。”齐衡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漯河三千星,不独照月明。”齐衡缓缓站起身,擦掉脸上的泪水,眼神里渐渐没了往日的温润,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一早,齐衡换上一身素色锦袍,独自前往邕王府。
府门前的石狮子狰狞可怖,像极了此刻他的心情。
“请通报王妃,齐衡求见。”他对着门房说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邕王妃很快就出来了,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小公爷大驾光临,真是稀客啊。”
齐衡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请王妃行善,放了我父亲。”
王妃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公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竟听不明白了?国公爷在府中做客,好得很呢。”
齐衡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心口:“那就只能留下我的尸首,和郡主成婚。”
王妃看着他决绝的样子,非但不怕,反而笑了起来:“小公爷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你以为你死了就完了?盛家那丫头呢?你忍心让她跟着你一起遭殃吗?”
盛家的大女婿徐子建,圣眷正隆负责主持河北平叛,邕王妃自然不敢动盛家。
但是齐衡最近都被困在家里,对朝堂之事根本不清楚。
被邕王妃一通吹牛逼的恐吓,忽悠过去了。
听到邕王妃的威胁,齐衡的手猛地一颤。
明兰……自己怎么能连累明兰?
“我答应你。”
他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绝望,“我娶嘉成县主,求你放了我父亲,放过盛家。”
王妃满意地笑了,拍了拍手:“这才对嘛。小公爷是个明白人,何必闹得这么僵呢?你放心,盛家可是徐公爵的姻亲,我王府可不会轻易动她…”
她示意身后的仆役,“去,请国公爷出来,送小公爷和国公爷回府。”
齐衡走出邕王府时,阳光正好,却照不进他心里半分。
他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赢了吗?
他保住了父亲,保住了盛家,却输掉了自己,输掉了那个在桃花树下对他笑靥如花的姑娘。
马车驶过长街,齐衡掀起车帘,望着远处盛家所在的方向。
那里有他少年时最美的念想,如今却只能化作心底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知道,从今天起,齐国公府的小公爷,再也没有资格谈情说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