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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四月的天,晴空如洗,湛蓝得不染一丝杂尘,日头暖融融地悬着,将皇城内外照得透亮。

御苑里,花开得正好,魏紫姚黄,灼灼其华,香气浓得化不开,熏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慵懒。柳条儿拂过太液池清浅的水面,燕子穿梭,衔着新泥,更添几分太平景象。

只这浩荡春光,却透不进宸仙殿的窗棂。

殿内烛火燃了一夜,将尽未尽,淌下蜿蜒的脂泪,凝在烛台上,像凝固的叹息。

李淑搁下朱笔,那细长的手指上染着点点朱砂,案头奏疏堆积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冗兵之费如无底洞,吞着国库的银钱;世家寒门,在朝堂上壁垒分明,争斗不休;江南膏腴之地,田亩竟大半落入豪强之手;更有甚者,那些新兴的钢铁、纺织、船厂隆隆作响,冲击着千年不易的农桑根基,报纸上议论汹汹,人心浮动。桩桩件件,皆是前朝未曾有过的难题。

她这位尚书令,大华朝的大公主,执掌中枢,号令百僚,此刻却觉心头沉坠,似有千钧重担压着,几乎要弯下那向来挺直的脊背。

纵是她勤于政事,凡事一点便透,可遇上这亘古未有的混沌时局,亦不免生出力不从心、勉力支撑的苍凉。

正自凝眉,一团温热的影子挨近了腿边。低头一看,那通体乌黑如墨的敖犬念初,低低呜咽着,用脑袋一下下轻拱她的裙角,圆溜溜的眼睛巴巴望着她,透出湿漉漉的依恋。

李淑冰冷的心尖儿,倏地被这暖意触动了。她唇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伸手去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念初早已不是去年能抱在怀中的小小一团,如今身形矫健,几乎及膝。这让她只能这般轻轻抚弄它的脑袋以示亲昵。

“念初啊……”李淑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桃花眸子望向虚空,那潋滟波光里盛着深不见底的孤寂,“偌大的宫阙,除了你这憨物,竟寻不出一个能说句真心话的……”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念初颈间光滑的皮毛,“倭国海路迢迢,风浪险恶,也不知他……”

话未出口,便已咽了回去,那未尽的牵挂,比说出口更显沉重。

念初仿佛通晓人意,喉咙里发出更低的呜咽,湿热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她微凉的手背,笨拙而执着地传递着慰藉。这小小的生灵,竟成了她此刻唯一可倚靠的暖意。

李淑被它憨憨的笨拙模样逗得轻轻一笑,那笑容短暂,如昙花一现,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倦意覆盖。

她再次揉了揉念初的头,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被晨曦染上金边的天空,自语般低喃:“或许这天下,真该有德者居之。”

话语飘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与释然。

“姐姐。”一声温婉的轻唤在殿门处响起。

张月娘扶着腰,由宫婢小心搀着,立在晨光里。她身量纤纤,即便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亦显出几分弱不胜衣的楚楚之态。面容清丽,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谨小慎微,眼神低垂,不敢直视李淑的威仪。

李淑点头回应,知道是到了大国手庞审元为两位皇嗣诊脉的时辰。她撑着书案边缘欲起,不料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袭而来,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迸,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便要向前倾倒。

千钧一发之际,念初猛地蹿起,一口死死叼住了她曳地的裙角,拼命向后拖拽。李淑被这力道一阻,手慌乱中抓住了桌沿,才险险稳住身形,额角已沁出细密的冷汗。

“姐姐!”张月娘惊呼一声,欲上前搀扶。

“无妨。”李淑闭目定了定神,强压下喉头的烦恶,片刻才睁开眼,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唇色略显苍白。

她拍了拍念初的脑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乖啦,带你去园子里透透气。”

念初松开口,绕着她雀跃地打转,尾巴摇得欢快。

两人并肩,缓步向御花园行去。念初在前头撒着欢,时而扑向花丛,惊起几只粉蝶。

张月娘沉默地跟着,目光落在李淑身上,又飞快移开。

“月娘,”李淑望着前方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石子小径,声音平淡,“入宫这么久了,心中可有什么盘算?”

张月娘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她停下脚步,头垂得更低,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指节泛白。

良久,才低声道:“姐姐……月娘……月娘但凭姐姐做主,绝无怨言。”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李淑侧目看她,桃花眸中锐光一闪:“不想做皇太后?”

“我……”张月娘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惊惶与苦涩交织的泪水,又慌忙避开李淑的目光,“姐姐……我……月娘不敢妄想。只是……只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即便月娘只想带着孩儿回扬州,寻一处僻静所在,粗茶淡饭,安稳度日,可那些人会放过我们孤儿寡母么?”

她抬头,望向园中争奇斗艳的百花,眼神却空洞得可怕,“那晚的血流得还不够多么?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说没便没了。我这等微末之人,又能如何?不过是风里飘零的草籽罢了。”

这番话说得哀婉凄楚,字字锥心。

李淑心头剧震,那深埋的恻隐与不忍如潮水般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她张口欲言,一个冰冷尖锐的声音骤然在她脑中炸响:“李淑!你给我住口!”

这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识海,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李淑身形微顿,脸色霎时白了几分。

“你给我清醒些!”那声音在她脑中咆哮,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这绝嗣之心!母亲的仇,就在眼前。杀尽那些宗室和皇嗣,我们死亦无憾。

这盘棋,张月娘和刘氏就是最关键的棋子。你想干什么?此刻妇人之仁,你对得起日夜煎熬的百姓吗?对得起远赴险地的杨炯吗?对得起惨死的娘亲吗?

你敢放她走,我便立刻与李漟撕破脸皮!管他天下大乱,管他洪水滔天!之后自有我夫君收拾残局!我只要报仇!”

这声音如同淬毒的鞭子,抽打着李淑的灵魂。她眼神剧烈地闪烁,痛苦与挣扎在眼底翻腾不息,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良久,那翻涌的情绪才被一股更深的寒冰强行压下,她在心底狠狠回击:“那是我夫君!”

再抬眼时,眸中那属于大公主的端庄和温和,已荡然无存,唯余一片深不见底、漠视生死的冰冷。

李淑转向张月娘,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月娘,时局动荡,安危第一。一切,听我安排便是。”

张月娘看着她骤然变得陌生的眼神,心头一寒,不敢再多言,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两人一路前行,刚踏入御花园深处,便听得一声尖利刺耳的怒骂骤然响起:“哪里来的腌臜畜牲!瞎了你的狗眼,竟敢在御苑里撒野乱窜!冲撞了本宫腹中龙嗣,你有几个狗头够砍?!来人,把这不知死活的畜生就地打死!”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玲珑假山旁,一个锦衣华服的丽人正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花丛,气得浑身发颤。

正是那刚从梧州回京刘氏,只见她腹部的隆起已十分明显,姿态却依旧张扬,满头珠翠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几个宫人太监跪了一地,连连磕头告饶:“娘娘息怒!那是……那是……”

话音未落,李淑与张月娘已转过花径,出现在众人面前。

念初正委屈地趴在花丛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李淑,显然只是扑蝶玩耍,离那假山尚有数丈之遥。

李淑摆手将念初召到身前,随即缓缓抬眸,看向刘氏。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悸,却让刘氏嚣张的气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矮了下去。

她脸上立刻堆起谄媚至极的笑容,变脸之快令人瞠目,扭着腰肢快步迎上,姿态夸张地行礼:“哎哟!原来是姐姐来了!妹妹方才眼拙,没认出是姐姐的爱犬,实在是该打!都怪这些不长眼的奴才!”

说着,她转向跪地的宫人,厉声斥骂,“为何不早些禀明?害得本宫险些误会!若是惹得姐姐不快,扒了你们的皮!”

张月娘一路沉默,此刻再也按捺不住,见其如此作态,忍不住冷冷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侧妃好大的威风。只是这皇家御苑,自有法度规矩。念初扑蝶玩耍,何曾近身?

便是真有不妥,自有宸仙殿的人管教。侧妃初入宫闱,还是先学学‘谨言慎行’四字为好,免得贻笑大方。”

她刻意加重了“侧妃”二字,目光扫过刘氏那身过于奢华的装束,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刘氏何曾受过这等挤兑?尤其还是来自她素来看不起的“贱婢”张月娘。

她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圆,指着张月娘便要发作:“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

“够了!”李淑冷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冻结了刘氏所有的声音。

她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刘氏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本宫的犬,自有本宫管教。它便是将这满园的花都扑尽了,也轮不到旁人来喊打喊杀。”

李淑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刘氏心底,“至于规矩!刘氏,你既入了这宫门,就该明白,有些身份,是倚仗,也是枷锁。尾巴夹紧些,对你,对你腹中那块肉,只有好处。”

刘氏浑身一激灵,那股跋扈气焰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后怕的冷汗。她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点头:“姐姐教训的是!妹妹……妹妹记住了!方才……方才实在是无心之失……”

她慌乱地绞着手中的锦帕,眼神闪烁,不敢再看李淑。

恰在此时,一位身着深青色官袍、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的老者,在宫人引领下匆匆而来,正是大国手庞审元。

他扫了一眼三人,快步上前行礼:“老臣庞审元,叩见公主殿下。”

李淑微微颔首:“庞卿免礼。烦劳先为她们二人诊视。”

庞审元应诺,便在园中早已备好的锦凳上,为张月娘和刘氏依次诊脉。他凝神静气,手指搭在腕间,闭目细察良久。

诊罢,又仔细询问了二人饮食起居等细节。最后,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版,写下诊断,双手呈与李淑。

李淑接过玉版,目光扫过。张月娘脉象平稳,胎气安和;刘氏虽略显浮滑,有些气血躁动,但胎元尚固,并无大碍。

看罢,转身将玉版交还内侍,正欲开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再次毫无征兆地袭来,比前次更甚。

眼前景物猛地旋转模糊,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额角,身形微晃,眉宇间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浓重疲惫与虚弱。

庞审元目光如炬,立刻捕捉到李淑的异样,沉声道:“殿下!您这面色……印堂微暗,眼下青影深重,脉象虽未亲诊,观气色已是劳倦过度,心脾两虚之兆!

此乃思虑伤脾,暗耗心血所致。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恳请殿下务必珍重圣体,暂歇冗务,安心静养才是!”

庞审元言辞恳切,带着深深的忧虑。

李淑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试图驱散那阵黑暗。她慢慢放下手,摆了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庞卿多虑了,本宫无事。”

说完,她强撑着精神,对身旁宫人道:“取盏清茶来。”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敏捷地抢步上前。正是侍立在刘氏身后的一名小太监。

此人十八九岁年纪,生得极其俊秀,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眼间流转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阴柔之美。他低眉顺眼,双手稳稳托着一个剔透的白玉茶盘,上面一盏青瓷盖碗,热气袅袅。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

然而,就在他奉茶至李淑面前,微微抬眼的一刹那,李淑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低垂眼帘下,一闪而逝的、属于男人对绝色女子最原始、最贪婪的觊觎与渴望。那目光,如同阴湿角落里窥伺的毒蛇,令她心底瞬间泛起强烈的厌恶。

李淑阅人无数、洞悉人心,岂会看不穿这等拙劣的掩饰?

她并未去接那茶盘,目光如寒冰利刃,直刺那俊美太监的眼底,声音冷得掉渣:“抬起头来。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心中狂喜,自以为得了青眼,脸上那抹压抑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忙恭声应道:“回殿下,奴才贱名杨莲亭,原籍梧州。”

“你带回来的人?”李淑的目光转向刘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

刘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该死的奴才!竟敢当着李淑的面动心思,更要命的是,她在梧州与这杨莲亭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若被李淑知晓……她不敢想下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刘氏,她强自镇定,按照早已想好的说辞,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姐姐,他……他原是梧州一个孤苦无依的……”

“够了。”李淑冰冷地打断她,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从刘氏惨白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杨莲亭身上,如同在看一件死物:“拖下去。剁碎了,喂狗。”

她微微一顿,目光如毒刺般钉在刘氏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亲自来。”

“轰隆!”刘氏只觉得五雷轰顶,双腿一软,若非旁边侍女死死搀住,早已瘫倒在地。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杨莲亭更是魂飞魄散,“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恐惧让他彻底失了方寸,竟不顾一切地嘶声尖叫起来:“喜……喜儿!救命啊!奴才什么都……”

他下意识地喊出了刘氏在梧州时的闺名!

这一声“喜儿”,如同催命符咒一般。

刘氏眼中瞬间爆发出绝望的疯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搀扶的侍女,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一个箭步冲到旁边一名佩刀侍卫身前,“锵啷”一声抽出那寒光闪闪的腰刀,动作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她没有半分犹豫,带着破釜沉舟的凄厉,双手握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瘫软在地、正欲哭喊的杨莲亭的脖颈,狠狠劈了下去。

刀光快如匹练,带着刺耳的破空声。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鲜血如同泼墨般,在明媚的春光下,激射而出,溅了刘氏满头满脸,那身华贵的锦缎宫装上,顿时绽开无数朵妖异刺目的猩红梅花。

一颗俊美的头颅带着惊愕凝固的表情,骨碌碌滚出老远,无头的腔子抽搐了几下,才轰然倒地,鲜血汩汩流淌,迅速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满园的花香。

李淑冷漠地注视着这血腥的一幕,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念初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和浓重的血气惊着了,低低呜咽一声,紧紧贴住了李淑的腿。

李淑伸手,安抚地按在它温热的头顶。

“庞太医方才诊脉,说你气血淤滞不畅。”李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毫无波澜地响起,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动一动,于你安胎有益。”

她目光扫过那喷溅得到处都是的血污和尸骸,漠然吩咐:“去,把兽园那头吊睛白额虎牵来。你,”她盯着浑身浴血、呆若木鸡的刘氏,“亲手,喂饱它。”

话音刚落,数名面无表情、甲胄森严的内卫已无声上前,迅速将现场围住。

一人递上另一把更沉重的钢刀,塞入刘氏颤抖不已的手中。另一人则快步离去,执行牵虎的命令。

刘氏方才的倨傲、谄媚、惊恐,所有情绪仿佛都被这喷涌的鲜血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和麻木。她握着那冰冷的、沾着杨莲亭鲜血的刀柄,身体抖如筛糠。

李淑感到那股熟悉的眩晕再次凶猛地翻涌上来,头重得几乎无法支撑。她不耐地蹙紧眉头,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快砍!喂饱了老虎,滚回去好生养着你的胎!”

说罢,决然转身,再不看身后地狱般的景象。

身后,传来刘氏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呕吐声,以及钢刀反复砍剁在骨肉上发出的沉闷钝响。

“噗!噗!噗!”

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血肉分离的黏腻声音。

日光灿烂,暖照李淑,然其骨间寒意难散。

煌煌宫阙,锦绣长安,不过一座华丽的血肉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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