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朔风如刀。
黑帐王庭前的广阔雪原上,一座新筑的祭坛拔地而起。
巨大的松木堆积如山,浸透了牛油,只待一点火星,便能燃起冲天烈焰。
数千名黑帐部的战士被强令集结,他们手按刀柄,面无表情地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压抑的气氛沉重如铁。
拓跋烈身披最华丽的狼皮大氅,站在祭坛之巅。
他要用一场最原始、最血腥的献祭,唤回部众心中对腾格里和狼神的敬畏。
而今天的祭品,就是那个在他看来,用南人文字“污染”了整片草原的女人——那颜氏。
“带祭品!”
随着他一声令下,沉闷的鼓声如巨兽心跳般响起。
两名亲卫押着那颜氏走上祭坛,她身上穿着单薄的囚衣,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如冰封的湖面般平静。
拓跋烈接过大巫祝递来的,用先祖胫骨打磨而成的祭祀骨刀,高高举起。
刀锋在惨白的天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冷光。
他要用她的血,洗刷这片土地的“污秽”,重振自己的权威。
“狼神见证!凡背弃祖先荣光者,必以血……”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年轻的武士。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雪地上,声嘶力竭地高呼:“酋首!我愿代她赴死!但我求酋首准我说完一句话——我娘昨天死了,她是照着《防疫三令》熬过来的,我不想让她白活!”
全场死寂。
震天的鼓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风卷着残雪,掠过高高刑台的呼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年轻的武士身上。
拓跋烈的瞳孔猛然一缩,握着骨刀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滞。
千里之外,洛阳,观星台。
刘甸一袭玄色常服,独自凭栏远眺。
一只信鸽穿云破雾,落在他肩头。
他解下信筒,展开密信,上面是赵云用暗语写就的八个字:“火将燃,风已顺。”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置于香炉中,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高宠。”他淡然开口。
早已等候在侧的高宠上前一步,声如洪钟:“末将在!”
“率五百‘铁耕队’,即刻出发。伪装成逃难的流民,沿商路北上。”刘甸的目光深邃如夜,“带上朕特制的‘家书陶罐’,告诉他们,罐身刻的,是能让他们家人看懂信的密码。罐内,是能救命的药剂和能写字的板子。”
“遵旨!”高宠领命,转身大步离去,步伐间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
刘甸又转向一旁的内侍:“传旨鸿胪寺,开放北馆,备好三百套归化礼器,冠冕、玉牒、户籍册,一样都不能少。只待一人归来,便可当场册封。朕,要给天下人看一场前所未有的归降大典。”
草原祭坛前,僵持的气氛被一阵骚动打破。
在库伦的暗中策动下,东部三个部落的将领联袂而来,他们高举着一份联名文书。
紧随其后的,是上百名牧民妇女,她们沉默地跟随着,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张粗糙的兽皮纸。
一名使者走上前,当众展开文书,朗声道:“酋首!我等联名,恳请赦免那颜氏!她教我们识字,让我们能在灾年辨别草药,让我们能看懂汉人的防疫条令,她有功于我族,不应受此刑罚!”
拓跋烈脸色铁青,正欲呵斥。
使者却话锋一转,从一名妇人手中接过一张兽皮纸,高声念诵起来:“这是我部五岁幼童阿古拉写给南境老师的信。他说:‘阿妈说你在北方教人读书,我想你回来过年。我会写‘爱’字了。’”
稚嫩的笔迹,简单的词句,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为人父、为人兄的战士心上。
人群中,不少硬汉悄悄低下头,抬手抹去眼角的湿热。
一名满脸风霜的老兵突然解下自己跟随多年的战甲,走到祭坛前,郑重地将其放在柴薪堆上,声音沙哑地说道:“这副甲陪我杀过十七仗,染过无数敌人的血。今天,我要它守护一个会写字的女人。”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仿佛一个信号。
拓跋烈手中的骨刀,迟迟未能落下。
就在此时,西边传来急促的号角声。
一队骑士疾驰而来,为首者高举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锅,高喊:“西部‘共济营’遣使,献‘和平信物’于酋首!”
那口青铜锅被抬到祭坛前,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使者将其翻转过来。
锅底,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赫然是刘甸颁布的《律例六则》全文!
使者手指锅底铭文,声震四野:“此锅,由我营三百名学童,历时七日,接力刻成!酋首,我们不再用锅煮血祭肉,只用来煮救命的汤药!若您仍要开战,请先问问您的将士,他们还想不想回家,喝一碗干净的粥?”
话音未落,台下数千名战士中,不知是谁第一个,缓缓摘下了腰间的佩刀,轻轻地放在了雪地上。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动作无声,却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
很快,祭坛周围的雪地上,铺满了战士们放弃的兵刃。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哗变,只是用这个最简单,也最决绝的动作,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随即,一阵低沉而整齐的诵读声,从数千人的喉咙里发出,汇成一股撼动天地的洪流:
“我在南境有亲人,我不为奴只为归!”
当夜,狂风呼啸。
拓跋烈独坐在空无一人的王帐内,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早已写好,却从未寄出的家书。
那是写给他被送往洛阳为质的儿子的。
“报——”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里充满了惊恐,“酋首!不好了!全军……全军营帐内外,到处都是……”
拓跋烈踉跄着冲出帐外,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整个营地。
无数用炭笔写就的家书残页,随风飘舞。
有的被贴在营帐的门楣上,有的被石块压在战士的枕头下。
放眼望去,每一顶帐篷都透出温暖的灯火,每一盏灯火下,都有一个或几个身影,正伏案默写着什么。
他们写的不是战令,不是咒语,而是给远方亲人的信,是刚刚学会的文字,是心中最朴素的思念。
风中传来一句句被反复练习的话语:
“爹,我想你活着回来。”
那声音,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而又无情地吞噬了他最后的意志。
拓跋烈双腿一软,缓缓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又望向那万家灯火般的营帐,积蓄在胸中的所有愤怒、不甘与疯狂,最终化作一声悲怆的嘶吼。
“我不是输了……我是终于醒了!”
他猛地将那把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祭祀骨刀,狠狠插入身前的泥土之中!
而在千里之外的洛阳紫宸殿,刘甸亲手点燃了三炷清香,插入殿前铜鼎。
他抬眼望向北方夜空,仿佛能看到那隐约升起的三道青烟信号——归顺、请师、求籍。
他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对身后的内侍轻声道:
“备銮驾——这一次,我去迎他回家。”
风雪骤然停歇,草原的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那把插在雪地里的骨刀,在月光下孤独地矗立着,刀柄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