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困竹
死得是真干脆。前一秒心脏还在嗓子眼蹦迪,键盘光还没灭呢,下一秒,世界直接没了。
再“醒”过来,感觉整个人……不对,整棵竹,都裂开了。绿!铺天盖地的绿!挤得严严实实的竹子兄弟们像堵墙,抬头只能看到它们密不透风的屁股(竹梢),往下看更憋屈:棕黄的泥巴、盘根错节的根,几块碎石头,还有几片深绿苔藓。
我的工位呢?键盘呢?那杯万年喝不完的隔夜咖啡呢?全没了。
风来了。不是吹在脸上,是全身每一寸都在抖——竹竿、枝杈,还有头顶那哗哗响的叶子!沙沙声不再是从外面听来的背景音,它直接在我身体里面轰轰响!竹竿在风里被推着微微晃悠,每一根纤维都在呻吟。
“操!”我心里骂翻天。可嘴巴在哪?喉咙在哪?全身卯足了劲,别说挪窝,连片叶子都指挥不动!
冰凉冰凉的现实砸下来:沈清竹,996熬到爆肝猝死还不行,下辈子直接投胎成站桩的植物了?!
念头刚落,“视野”下边就来了个不速之客——一只沾满泥巴、草绳纳底的破麻布鞋,啪叽踩在我根旁边的苔藓上。接着,另一只磨得秃噜皮的后脚跟,慢吞吞地挪开。
“……真他姥姥的背时,”一个公鸭嗓抱怨着,呼哧带喘,“这破道儿是越来越难爬了。刘胖子昨儿摔了个大马趴……嘿!”
旁边另一个闷葫芦喘得更凶:“少、少扯……早点上灵田……今天还、还有三亩引灵雨要浇……”两只沾泥的脚底板踢踢踏踏走远了。
我死“盯”着那草鞋边儿消失在视野尽头。一股比竹林深处湿气还冷的绝望,“刷”地一下把我这刚入行的“竹子魂”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心凉。
完了,这辈子,真栽这旮旯了。
啥叫日子?对我来说就是笑话。天天睁着我这对“竹眼”,看啥最清楚?山顶那口挂了几百年、像个大烙饼似的玉钟?还是头顶那块被竹子们切得七零八落、偶尔才漏点惨淡日光的灰天?
都不是。
最精彩的日常是“脚底板展销会”:沾泥的布鞋,烂草鞋,偶尔来两只硬邦邦的皮靴底。它们在我根旁边踩下、抬起、踩下、抬起……日复一日,就在我视野最底下演小品。
“这棵新冒头的青铁竹,韧劲儿还行,就是年头太浅,下等货色。”——一只套在油腻腻皮靴里的粗短脚踝,一边说着,一边用靴子尖“噔”地踢了踢我隔壁那倒霉竹竿,震得我也哗啦啦响。
“少废话了!赶紧去后山灵潭提水,丹炉房那边催命呢!”——旁边那只脚的主人明显更急,步子落下,“啪嗒”,甩了我一叶子泥巴星子。
偶尔也有别的“嘉宾”:大得吓人、壳硬得像铁疙瘩的屎壳郎吭哧吭哧推粪球;或者几只羽毛比画里还艳、翅膀泛着微光的蝴蝶扑棱棱从我眼前飞过。那会儿,我全身叶子都绷紧了,就怕大甲虫摔我根上,或者那漂亮得过火的蝴蝶在我身上下崽。
还有一种披着硬壳、长着锉刀嘴的恶心蜗牛,慢吞吞、慢吞吞地爬上来,留下黏糊糊、冰凉还带点腐蚀感的涎痕,干了就变成一层闪闪发亮的恶心膜。
更吓人的家伙也不是没来过。有回,一条长了暗紫鳞片、脑门上鼓起俩小包的长蛇,就那么从我根上溜达过去了!那冰凉鳞片刮过我根毛时,我这竹芯子都在哆嗦!
最要命的是天上飞的“大爷”们。巨大的葫芦、锃亮的阔剑,甚至还有回飞过去个看着像老树根掏空做的船!这些东西在天上“嗖嗖”乱窜,带起来的气流跟疯刀子似的在我身上乱刮!竹竿被气旋扯得像拉满的弓嘎吱响,叶子疯了一样撕扯哀嚎,好几片细小的干脆被撕下来,打着旋儿飞没影了。那震动的劲儿从地底直冲顶梢,快把我魂儿都震散架了。
还没完!葫芦、飞剑、树根船屁股后面炸开的音爆,那才叫要命!“轰!”“刺啦!”搁平时也就听个响儿,可在这儿,那动静就像贴着脑门炸雷!每一声爆响,我竹竿里面就跟着嗡嗡巨响,感觉有啥东西要破开冲出来!声音过去了,那嗡嗡的回响和心惊肉跳的感觉还得在身子里转悠半天。
躲?往哪躲!动都动不了!每次有这些大爷路过,我就只能咬紧牙关硬抗,祈祷下一阵风别把我刮断,下一次音爆别把我震散架。身体?屁的身体!我就是个钉死在这儿、任人踩踏还不了手的竹架子。
真他妈的……憋屈!
憋屈得想骂娘,喉咙堵着。憋屈得想撒腿跑,根扎死了。憋屈得想掀桌子,连片叶子都薅不下来!
这么活着,真不如当初在工位上累死算了!
卷二:露珠惊醒万古律
人憋狠了,能疯。竹子憋疯了,还能剩啥?
这念头刚冒出来,后半夜一场连绵秋雨就浇了我个透心凉。冷得刺骨的雨丝无声地穿过头顶竹叶的沙沙声,砸在我身上。寒气跟小针似的,透过竹皮往我魂儿里钻,把之前强忍着的麻木扎得稀碎,底下涌出更刺骨的烦和恨。
“凭什么?!老子要动!”这一声无声的咆哮在虚空的意识里炸开,像颗火星子掉进油锅,“轰”地点着了满腔无处烧的怨毒火气!一股烧灼的狂劲儿猛地窜起,不管不顾朝最近那片细叶子狠狠撞过去——动!哪怕动一下!
“动……动啊!”意识拧成了一股绳,狠狠抽过去。叶子?该沾水沾水,该被风吹吹,纹丝不动。那股狠劲儿撞上铁板,瞬间散架,只剩下失败的剧痛和更深的无力感淹没过来。冰冷的雨还在一刻不停地渗……
意识像坨沉在泥底、快沤烂的发霉泥巴。
天快亮时,雨停了。四下里死寂无声,冷得要命。东边那点碎玻璃似的天光最上头,总算透出了一丝灰白边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头顶挤得像个厚棉被似的竹叶子好像松了点儿?许是夜里让大风刮跑了几片?
那好不容易漏下来的光柱,其中一道特别亮,笔直戳在我右前方一根短短的小分杈头上。
那分杈的坑洼处,悬着颗圆滚滚、饱满得快托不住的露珠。银亮亮的,不知道是积了一夜的雨水还是深更半夜凝出的精华。光一照进来,那露珠里登时活了!数不清的细碎银白光丝在里头疯了一样打转、碰撞、缠绕……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隔着空气扑到我……竹芯子上?痒痒的,像有无数小爪子轻轻挠着。
这玩意儿不对劲!我泡了冰水一样的脑子还没转回来,骨子里却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滚油,“滋啦”一声,从根到梢炸开一道无声的惊雷!
嗡——!!!
就那一刹,我这竹竿里头像是猛地塞进了一座锈迹斑斑的青铜老编钟!然后一个醉疯子抡圆了大锤,朝着每一口钟玩了命地狠砸下去!沉重、古老、带着能把魂儿刺穿的轰鸣震颤着每一个音节,不讲道理地撕开我死寂的意识,硬塞进来一遍、一遍、又一遍……没有真实的声响,只有一股狂暴汹涌的“念头”,直接在我脑子里开瓢、生根、疯长!
我的叶子猛地一抖!像个死人的最后抽搐。所有叶子,齐刷刷往上弹!叶尖儿“唰”地直指天空,在破晓的冷风里绷得像铁线。叶子上的细脉络——那些平时藏着看不见的线——此刻猛地亮得扎眼,像被淡碧色的荧光笔在每一片叶子上画满了复杂到极点的路线图!
一股麻到顶门的恐慌差点让我“魂飞魄散”!完了!真疯了!身体某个部分被这突如其来的玩意儿接管了!
紧接着,更深的变化来了——我扎在土里的根!
根对泥土的感觉,之前像人被迫站着睡觉一样麻木。可这当口……深埋土里的根须瞬间活了!它们长出比叶子敏锐千百倍的“舌头”!不是钻土的费力感,而是猛地“尝”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
就在我根须往下疯长的深处,在那冰冷泥土更下面的地方,在根尖儿隔着厚厚地层碰到的地方——一股巨大到无法想象、蕴藏着无尽生机的温热洪流,正缓缓淌过!那感觉,就像我的根须一不小心碰到了深埋地底的一条沉睡暖河!磅礴、厚重、力量感无穷!带着千万年岩石的古朴气息。它太大了,我的根和它比,小得像一滴水。可哪怕只是“沾”到那么一丝丝味道,一种从未有过的、甘美到极点的能量感,瞬间抓住了我所有感官!像个在沙漠渴了千年的老鬼,快死时一头栽进全是蜂蜜的汪洋大海!
嗡鸣没停。那意识深处的老钟还在不要命地震。根尖儿传来的甘美诱惑,头顶叶子失控般疯吮着晨光和稀薄灵气的怪样,像两条在干河床上决堤的巨浪,恶狠狠地撞在一起!
“轰——!”
灵魂深处炸了锅!仅存的意识、本能、每一根竹子纤维都扯着嗓子发出了同一个最原始、最贪婪的嘶吼:
“喝!给老子往死里喝!”
整个竹林好像都被我体内爆开的这股子陌生漩涡给“震”了一下。空气里飘忽的、湿冷的晨雾,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搅动、往下按了好几尺,沉沉地压在竹林最下边挨着泥土的这一小片地方。
紧跟着,那束钉在我跟前的微光猛地“拧”了!光不再是直直泼下来的白柱子,它像被根看不见的线扯着、聚拢、又凶暴地揉碎了重组,拧成了一道扭曲怪异的光带——不再是柔和的白光,像一道被强制聚焦、冰冷惨白的“光剑”,毫不留情地捅进竹竿深处!
更吓人的在地下。我脚下那片浸透了夜雨、带着腐草味的湿泥巴,无声无息地往下陷了小半寸!不是塌了,倒像底下有个贪得没边的家伙张开巨口狠狠吸了一口!土里攒了一宿的水分、青苔和碎叶那点微弱湿气、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稀薄气息,全被这一口吞得干干净净!
“嗯?”
一丝轻微得几乎像错觉,却夹杂着疑惑和惊讶的哼声,像冰凉的微风,悄没声儿地从竹林最顶上的气流里拂过,清清楚楚落进我意识深处!一股难以言说的巨大压力随之碾下来!那感觉……像一座沉睡的万古巨峰猛地掀开眼皮,冰冷的目光带着无匹的重量,朝下扫了一眼。真就一瞥,轻得像鸿毛,重得像泰山!
快……再快点!我脑子里只剩这个念头在尖叫!拼了!所有力气、所有被露珠惊醒的本能、连同着地下暖流的诱惑……一股脑拧成一股绳,死命催动着叶子、根须!抢!抢在彻底玩完之前!给我吞下去!
被硬扯下来的光线变得更凶,带着要把竹子烤糊的蛮横。地面陷坑的边缘,泥巴悄没声儿裂开了细纹。根须在地底下无声、贪婪地钻得更深、探得更远,疯狂吞吃着那巨大暖流边缘溢散出来的力量精华……
卷三:抽髓噬灵吞天地
头顶光柱带来的烤灼感还没褪尽,地底暖流带来的撑胀感正在沸腾。意识深处那口老青铜钟的余音还在嗡嗡颤着,撺掇着这竹子身体用近乎野蛮的速度,膨胀着力量。
嗡鸣声没停,变得低沉悠长,像钟声平复了情绪,只余下沉稳冰冷的脉搏,在根须、主干和每一根枝杈里一遍遍冲刷。每一次流过,这竹子的“身体”感知就更清晰一分。
先是叶子。它们在跳一种我看不懂但玄乎的舞。
早晨的风流钻进这片洼地。风不再是胡吹乱扫。眼看着要碰到我的叶子,叶尖总会提前那么一点点,极其微妙地调整下角度——不是躲风,是主动切进风的纹理里!原本散乱的气流被锋利的叶片边缘悄无声息地分开、引导,像温顺的小溪被引着汇集,凝成更浑厚、凝实的气旋!这被提纯过的风流绕着主杆盘旋而上,轻柔却有力,卷走了叶面的尘土,连蜗牛爬过留下的黏涎也被一点点刮走、吹散!
风,这原本捣乱的玩意儿,竟然在我叶子“跳舞”的指挥下,成了听话的清道夫?
再是光。那道被我强行拽下来、惨白滚烫的光柱,不再那么歹毒。
叶子上的脉络——那些刻进我脑子里、如阵图般的碧色光影,此刻像真活了!它们在每一片叶子里缓缓流动。当惨白的光凶狠泼洒下来时,这些碧色脉络陡然加速流转!像亿万条贪吃的小蛇,精准地咬噬、吞噬、磨碎光线里霸道刺人的“杂质”!凶横的光线被这“磨盘”一过,再渗进主干时,已经变得温润如玉,流淌着纯粹的、令人舒服的暖意。烧灼的痛楚消失,只剩下温和精纯的力量流入。
更细小的变化发生在我扎根的地方。当清晨最后一丝凉气试图从地底顺着根须爬上来时,我那深埋的根须网会在无形震动的驱使下,极其微弱地收缩一下。
就这一下,效果惊天动地!原本松软湿冷的泥土缝隙,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压实!下面翻涌上来的寒气甚至水汽,“噗”一下被堵死、封牢!冰冷的湿气再休想爬上来一丝一毫。反而是从更深、更远处的地底渗透上来的浑厚暖意,被那无形的巨口贪婪吞噬、汲取,源源不断送上来!根系怕冷的隐患被彻底解决,换来的是源源不断的大补!
露珠唤醒的古拙韵律,它不只在里面响……它更像一个霸道蛮横、精通能量运转的铁血统帅,把我这丁点大的地盘,打造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堡垒!每一片叶,每一根须,都精准执行着它无声的军令,用最残忍高效的方式,劫掠、提纯、吸收着外头能榨取的任何东西——风、光、地脉之气……统统被无情地剥去杂质,变成纯粹的生机和力量,用来喂养这株……陷入疯狂的竹子。
整个山坳都在无形中换了节奏。
头顶那片永远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被蛮力撕开了一条缝。不再是几缕偶然漏下的残光。从破晓微光起,一种源自地底的、温厚有力的气息,正无声息地勃发、上涌,改造着这片积郁了几百上千年阴湿的角落。空气似乎变粘稠了,沉甸甸地往下坠。流动的风却比以前更清晰、更沉,卷走了所有杂质——冰冷的露水、滑腻的青苔味儿,甚至朽烂枯叶特有的沤气,都被一层层刮跑、清走。
脚下的大地,“呼吸”好像也加重了。地脉深处传来的悠长温热脉动,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感觉就像在地下深处沉睡的千里长河,一支细小支流,终于被一个贪婪凶残的入口死死咬住,被疯狂抽吸精华!随着这吮吸,我这方寸土地的温度正以微弱但不可阻挡的趋势……一点点往上爬。地表的石粒偶尔轻微抖一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连扎根在附近的其它青铁竹,似乎都被惊到了。离我最近的几株,那原本深碧色、坚硬如铁的细长叶子,此刻微微向上卷了卷叶尖,带着点茫然的警觉,像是在侦查这突然变异的能量流动。它们挪不了根,只能用叶片的姿态表达着一丝本能的……不安。
死寂被打破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带着饥饿贪婪锋芒的气息,在无声弥漫,蛮横地改写着这片小天地运转了无数岁月的规则。
卷四:天穹高处投一瞥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小小的竹林。平时烦人的虫叫、叶子摩擦的沙沙、土里头的微响……统统消失了。空气重得像凝固的油,拼命往下压,喘气都费劲。这不是自然的安静,像所有小生命被一种源于生命根基、无可反抗的巨力瞬间掐住了脖子、集体憋死般的恐惧。
时间好像也被这无形的重压给冻住了。
过了多久?不知道。也许是几秒,也许是难熬到绝望的几小时。忽然,那压得万物噤声的沉重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像悬顶的万斤巨石猛地被提起。
紧接着,头顶那片被密不透风的竹叶遮盖、浑沌一片的穹顶,毫无预兆地、干脆地“裂”开了一道漆黑的口子!
没有预警,没有声响。就那么硬生生地撕裂了天空。
没有风暴席卷,没有能量乱流。只有一种更加彻底的、纯粹的“虚无”。吞噬一切颜色的黑,漠视一切光线的暗,一种冰冷到让灵魂都开始冻结的“无”的感觉,当头压下。裂口的边缘缓慢旋转着,撕扯着空间本身,像一张无声咧开的、漠然的巨口。
一道“视线”,或者说一种“感知”,从那裂口深处的虚无中心投射下来。它不是看我。它在审视这片地方,极慢地扫过我扎根的这巴掌大的地面,扫过泥土表面细微裂纹的走向,扫过空气凝滞的状态,甚至扫过那些被异常热度驱逐、还在挣扎的最后一点秋寒气息……
冰冷。精准。像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从冰封永恒的御座上,俯视着一粒突然脱离轨道的尘埃。没有情绪。却比滔天怒焰更让人感到无边无际的恐惧。
它在“读”。读取这片区域每一粒尘土、每一丝气息、每一缕残留能量波动中留下的——被那奇异韵律强横篡改过的“痕迹”。那种彻底的无情和漠视,仿佛我赌上一切、冒死构筑起的微小堡垒,在它眼中不过是海浪边一个随手可以推平的沙堆。
一切吞食、挣扎、只为活下去的疯狂搏命……在这道俯视下,都显得荒诞可笑。渺小如蜉蝣。
裂口在缓慢旋转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无声无息地合拢了。
那冻结灵魂的冰冷威压也随之消散,仿佛从未降临。
但“它”知道了。
当那道俯瞰蝼蚁的、冰寒刺骨的凝视彻底收回,空间裂口无声弥合,头顶再次被无穷尽的灰绿竹叶塞满的瞬间——
我那点所剩无几的“人”的意识像被丢进滚油里炸了一下!仿佛沉在水底的人突然冒头,猛吸了一口混着冰渣的寒气,呛得灵魂深处都在抽筋!
一个念头,带着锋利无比的棱角,狠狠砸穿了我意识的核心,刺骨的疼——
暴露了!那个不知高踞在哪处云巅的存在,那个冰冷无情的“俯视者”,它察觉到了!哪怕只是一粒尘埃般的“异常”,终究是被看见了!在这规矩如山、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一株刚刚弄明白怎么“吃”东西的竹子,在这等存在的眼中……算个啥?
是值得拿捏研究的异种材料?是需要被“扳正”回秩序的畸变杂草?或者干脆……是比碾死只蚂蚁费不了多少事的麻烦?
怕?当然!冰碴子似的麻意顺着意识核心瞬间爬满所有叶片根须!可就在这恐惧的冰面底下,“噗”地一声,一股烧得更烫、更凶更烈的“不甘心”猛地爆燃起来!
露珠带来的、改变了我命运的古老韵律还在骨子里发狠地震着。它像头被困在深坑里、遍体鳞伤却越发暴烈的洪荒凶兽,非但没被那冰冷的注视吓趴下,反而被激出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凶性!在那俯视下卑微如尘的屈辱感,此刻成了一把烧红的火钳,狠狠烫穿了“竹子”那原本平和温顺的魂儿!
吞!吞!吞!变强!变得更快!吸得更狠!把地底那汪暖流吸干抽尽!在“它”下次目光垂落、真正决定碾碎我这棵破竹子之前……让我这副烂竹竿子长出能扛一下、哪怕扛一下的力量!只一下也行!
“动!给我吞下去!”
无声的嘶吼再次炸裂!
之前被我强行控制、拘在几片叶子尖端的小范围精密运转,被这绝境中的疯狂念头彻底点燃、引爆!轰然爆发开,疯了一样席卷整棵竹子!
更多的叶子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叶脉里流动的碧光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爆闪!那股强行拖拽拉扯光线的力量变得野蛮狂暴!而深扎地下的根须,则彻底变成了一群饿红了眼的地底魔龙!它们不再满足于那巨大暖流边角料,而是不顾一切、拼命催动露珠韵律带来的力量,贪婪地、凶残地向着更深更远的地底狠狠扎下去……凶狠地扑向那条沉睡暖河的核心命脉!势要撬开大地的根基,把这片山脉滋养了千万年的灵髓精华……彻底榨干!
整片竹林猛地往下一沉!
竹海深处的气流,被一股难以理解的恐怖力量狠狠撕扯,爆发出沉闷的、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呜咽!
卷五:破土震青霄
快些,再快些!
“吞”这个字眼儿像烧红的铁水,烫在意识深处。恐惧和那股子打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不甘心”扭成了一股绳,勒得我喘不过气——如果竹子能喘气的话。露珠带来的古老韵律在发烫,在我每一根纤维里尖叫着、催促着:吸!榨!把那深埋地下的暖流抽干、啃碎、嚼烂!在头顶那片天再次裂开缝隙、砸下真正的灭顶之灾前,给我撑住!给我站直了!
嗡——!!!
那低沉却愈发蛮横的脉动,成了催命的鼓点,在我身体里来回冲撞!整个竹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按了一下肩膀,“嘎吱吱”爆出一片令人牙酸的呻吟!密不透风的竹海像被巨石砸破的水面,剧烈地一沉、一荡!无数竹叶瞬间脱离枝头,打着旋儿、像被狂风抽走的破布片,哗啦啦飞向四面八方。地面上的碎石子、枯草屑,像是被无形的巨兽踏过,轰地被狂乱的气流掀飞,打着滚撞向远处的石壁和竹竿,发出噼啪的爆响。
扎根附近的那几棵青铁竹,终于不再是微微卷叶子的不安姿态了。它们的竹竿猛地向内弯折,深碧色的叶子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疯狂乱抖,像得了癫症。一股源自生命根子的恐惧顺着土壤瞬间传递开来,哪怕是没有灵智的草木,也在本能地瑟缩、退避我这头正在醒转的洪荒凶兽!它们脆弱的根系拼命往后缩,远离我这片突然变成凶暴漩涡的地界。
地下的根须,真成了吞噬万物的饿龙!它们撕裂了更深更坚韧的岩层!那股沉睡的暖流,那片磅礴的、厚重的暖意……它终于不再是遥远模糊的诱人滋味。我的根尖……不!是整个根系,都死死地“钉”进了那温暖的洪流里!磅礴到无法想象的温润能量,带着大地的古老气息和一种滋养万物的厚重气韵,汹涌奔腾着,被那露珠韵律所化的贪婪“巨口”疯狂吞吸!
那感觉……简直是把自己这株残破的竹子,一头扎进了滚烫沸腾、粘稠如蜜的地下岩浆之中!每一寸根须都在欢呼、在呻吟、在裂变!力量!纯粹的力量像爆开的地下河,蛮不讲理地冲刷着我竹竿里的每一丝纹理、每一个节点!骨骼……不,是竹节!它们在扩张!在变得致密!深青色的竹皮内部,隐约透出一丝丝流动的金线,那是被强行浓缩、快要溢出的灵髓精华在奔涌!
“咔嚓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从我脚下爆开!干裂的土地再也承受不住那来自地底和内部的恐怖力量碰撞,像一张被拉满又骤然碎裂的弓,猛地炸开数道深不见底的黑黢黢裂痕!裂缝扭曲着向前延伸,贪婪地吮吸着周遭残余的生机。
轰!!!
又是一股更凶悍的力量从我竹节深处爆发!像被压抑到极点的巨兽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那深埋体内的、属于沈清竹的残存意识,被这混合着露珠古律和大地灵髓的狂暴能量彻底淹没。一片混乱中,只剩最原始、最直接的念头在咆哮:
“走!给我……破出去——!”
所有枝叶、所有根须、整个竹子本体,都在这一声灵魂嘶吼中,将这无尽吞噬而来的、混杂着狂暴灵髓的能量,狠狠地向着一个方向——正上方,那压抑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厚重土地——野蛮地炸开!
一团刺眼到无法直视的深青色光团,挟裹着几乎凝成实质的狂暴气流,轰然冲破地表!它仿佛一轮初升的地底太阳,悍然跃出,撕裂了这片积郁阴霾的山谷!
光芒所及之处,坚硬的山石瞬间变得酥脆焦黑,细碎的石粉被直接蒸腾成白气!空气在绝对的高温与冲击下,如同煮沸的油脂般疯狂翻滚、扭曲变形,发出凄厉的尖啸!那道冲破禁锢的深青光柱直冲天际,像一柄顶天立地的巨剑,狠狠刺向那万年笼罩的灰蒙天穹!
整座青竹峰,在这一刻,骤然“活”了过来!千千万万根竹子,无论高矮粗细,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狂潮席卷,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摆!原本沉寂的山峰,发出了沉闷而剧烈的哀鸣!无数碎石从山壁滚落,沉闷的巨响在山谷间来回碰撞!
就在那毁天灭地的光柱顶端,在那浓稠滚沸的能量核心——
我的身体,那具承受了太久憋屈的竹子躯壳,在能量的冲刷和那疯狂渴望挣脱的意念下,开始了崩解与重塑。
撕裂感!难以想象的撕裂感!
竹子的每一个节点都在爆开!坚固致密的竹竿纤维像是被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撕扯、碾碎!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远超过当初在程序崩溃边缘加班熬夜的濒死感,它是一种生命形态在强行蜕变的恐怖折磨!能量奔流撕碎旧有的框架,又野蛮地撑开新的路径。像是被人从一根中空的管道,硬生生撑压、拉抻、打磨成一具拥有复杂“通道”——或许该叫“经脉”的…全新容器?
无法形容的痛苦在尖叫,每一次能量的冲击,都带来一次骨架错位、血肉碾碎般的酷刑!青色的光在爆散的纤维和扭曲的结构中明灭不定。
然而……在这毁灭性的剧痛之下,另一种狂野的情绪在同时飙升!那是冲破铁笼的咆哮!是挣脱枷锁的呐喊!一个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光点,正在那团混乱暴烈的能量核心顽强凝聚、闪烁——那代表着一点微弱的“掌控”!不再是任人踩踏的竹根视角,而是……一种全新的、正在艰难凝聚的感知基点!那基点,指向天空!
光柱顶端深青色的光芒漩涡疯狂加速旋转,越来越快!核心处那一点代表“我”的微弱亮光,正贪婪地鲸吞着下方喷涌的浩瀚灵髓!每多吞一分,光点就清晰一分,凝聚的速度就快上一分!那光点越来越亮,从微弱到刺目,一股全新的、属于“人”形的模糊轮廓,正随着光点的壮大而在暴烈的能量流中艰难地……凝聚!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次痛楚的痉挛,每一次能量的潮涌,都清晰得如同慢镜头。地脉灵髓被疯狂抽取带来的反噬终于降临——脚下的大地开始以更恐怖的速度干涸、崩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如同瞬间干死的河床,散发出枯败焦灼的死气!更深处传来沉闷的、撕裂般的哀鸣,那是地脉本身的痛楚!整座青竹峰剧烈摇晃,山岩崩塌的轰鸣更加密集!
而支撑着我的那道冲霄光柱,其最核心、最炽烈的部分猛地向内一缩!
所有的光芒、所有的能量、所有痛苦与狂喜……都在这一刻骤然坍塌、汇聚!
轰!!!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瞬。
一个身影踉跄着,从那渐渐黯淡的青色光芒余烬和漫天扬尘碎石中……滚了出来。
“噗通!”
膝盖砸进龟裂滚烫的地面。触感是……粗糙而滚烫的石砾?不再是扎根泥土的束缚!我下意识地低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泥土、布着道道血痕的手。
是人类的手!
心脏!不,是胸膛深处那刚刚诞生的、模拟人类跳动频率的核心,猛地一缩,然后……疯狂地、擂鼓般撞动起来!
呼吸!
冰冷、带着扬尘和草木灼烧焦糊味的空气,第一次顺着喉咙、气管,流入了肺里!一种干涩的痛感,却点燃了从未有过的、真实的“活着”的狂喜!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冲出,震得胸腔都在疼痛。
我猛地抬起了头!
视野!
不再是向上戳或者往下扒拉!我能清晰地看到前面折断的竹子,看到满地狼藉的碎石和枯叶,看到远处崩塌的山壁边缘腾起的尘土……甚至,能看到头顶——那片从未如此开阔、尽管仍被竹梢分割却已挣脱了绝对禁锢的……天空!
视野!三百六十度!我能“转头”了!
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剧烈疼痛,尤其是双腿膝盖和刚才用来撑地的手掌,火辣辣地疼。这痛楚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想哭!想狂笑!
我终于……
“砰!!!”
一声沉闷到心尖儿都跟着颤的巨响,陡然从极远处、极高的所在传来!声音不大,却像铁锤直接砸进灵魂!
一股冰冷、沉重、带着几乎令人窒息的庞大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淹没整座山谷!刚刚扬起的灰尘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凝固在半空!连山谷中呼啸的狂风也在这瞬间,被强行冻结!
一股无可抗拒的意志锁定了我!比之前那道冰冷的俯瞰更清晰、更具体、蕴含着滔天的怒意!
刚抬起的视野里,山顶方向,一道并不耀眼却凝练到极致的金色虹光,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如同一道实质的审判雷霆,跨越遥远距离,无视空间阻碍,朝着我这刚刚滚出来的身躯——轰然劈落!
速度太快!威压太盛!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它的具体形状,只觉头顶那一片小小的空间仿佛被瞬间抽成了真空!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
连思考都没有空隙!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是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被脚下泥土束缚所累积的极致憋屈,转化为的、融入本能的求生爆发!
“嗷——!”一声非人的嘶吼从喉咙里爆出!
我刚凝聚成型、被摔得发软的双腿猛地向侧后方一蹬!脚下是布满蛛网裂缝、烫得像烧红铁板的地面!脚掌踩在滚烫粗糙的地面,传来皮肉焦灼的剧痛!整个身体像一个刚刚掌握平衡就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不倒翁,猛地向一旁弹开!
动作踉跄而笨拙,毫无美感可言,甚至可以说是连滚带爬!
但那道冰冷的、撕裂空气的锐金杀意,擦着我的后颈劈了下去!
嗤——!!!
一声轻响。仿佛极细的钢丝切过朽木。
我滚倒在一旁,带着满身的尘土碎石。剧烈的喘息撕扯着喉咙,视野还在天旋地转。
下意识地,我用那布满了擦伤和血痕的手,颤抖着摸向脑后那被风掠过的颈后皮肤……
一阵迟来的刺痛,伴随着指尖微湿的触感。
一片被齐根斩断、边缘焦黑卷曲的碎发,粘着点点的血迹,落在了满是尘土的手心。
冰冷的风刮过脖子,带走那点微不足道的热度,也让我瞬间打了个寒噤。
死亡,刚刚擦肩而过。
我僵硬地抬起头,望向那杀机袭来的峰顶。
山巅之上,云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拨开。一个极其矮小的身影凌空而立。
距离极远,却像是在我眼前一样清晰。
那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穿着一身洗得发灰、毫不起眼的粗麻布袍子。稀疏的白头发在脑后勉强挽了个髻。一张枯树皮似的老脸,褶皱深得能夹死蚊子。
但——
那双眼睛!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翻滚着实质般的怒意!那目光沉甸甸地砸下来,带着难以想象的庞大威压,锁死在我身上,让我这刚凝聚的身躯像是被无形的巨山压迫,骨骼都在不堪重负地呻吟。
青竹峰沉寂千年、辈分奇高的隐修老祖!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传说般的人物!竟因为我这根“竹子”抽干了地脉灵髓、惊扰了他的清修,动了真怒,亲自出手了!
干瘦的小老头儿低头看着自己那只伸出的手掌,掌缘竟然还有一丝未曾散尽的、如同实质般的锋利金芒在吞吐。他枯槁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刚刚那一道虽非全力、却也足以诛杀寻常大妖的“破煞金罡”,竟被这棵刚刚化形、连路都走不稳的破竹子……用那种狼狈到极点的方式躲开了?!
一股被蝼蚁冒犯的耻辱感猛地冲上心头!比看到自己灵田被抽干还要强烈!那口郁积在胸的无名火,“腾”地一下烧到了顶门!
“孽畜!抽我地髓,毁我灵田,今日便叫你神魂俱灭,化归天地!”苍老却如同黄钟大吕的声音炸雷般响起,震得整个摇晃的山谷嗡嗡作响!
他那只干枯的手掌再次缓缓抬起,五指张开。掌心不再是吞吐的金芒,而是一小团疯狂旋转、凝聚着令人心悸能量的灰褐色漩涡!那漩涡搅动着气流,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它吞噬进去,光线扭曲暗淡!比之前那道金光更恐怖百倍的气息在弥漫!
不好!这老鬼要玩真的了!他根本不会给我任何辩解或者挣扎的机会!在那等存在眼中,无论我是沈清竹还是无名竹妖,胆敢毁他根基,便是十恶不赦!
心头警兆狂鸣!跑!必须立刻跑!这刚凝聚的身体根本扛不住这老怪物含怒一击!
念头刚起,身体的反应比想法更快!那是无数日夜渴望“动”的执念刻进了骨髓!我甚至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全凭那股“逃命”的蛮荒本能!双腿肌肉在恐惧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一蹬!不再是向后跳,而是朝着远离山巅、植被更茂密的方向——滚爬着扑了出去!
姿势难看?像不像人?根本顾不上!活下去!
轰!!!
就在我扑出去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沉闷巨响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上方爆发!
不是纯粹的爆炸声。更像是……空间本身被一块无形的巨大磨盘碾过、挤碎!灰褐色的力量无声地扩散开来!
视线余光瞥去——
那片地方,方圆十几丈内,所有的一切——龟裂的土石、倒伏的残竹、散落的叶片碎片……甚至空气本身——都在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光泽!变得像千万年前的灰色化石!风刮过,那被灰褐色力量笼罩的区域内,焦黑的石头瞬间化为细腻的飞灰簌簌落下!几根倒伏的粗壮竹竿,上一秒还深青坚韧,下一秒便如同被风化了亿万年的朽木,无声无息地化为一堆暗淡的粉尘!
毁灭!不是炸裂,而是绝对死寂的……时间加速抹杀!是真正能让神魂都灰飞烟灭的灭绝手段!
逃!逃!逃!
恐惧的冰冷爪子死死攥住了刚凝聚的心脏!那股被死亡阴影驱策的狠劲儿,像油锅里泼进了沸水!我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在满是碎石和断竹的地面上疯狂扑腾!每一次蹬地、每一次前冲,都带起大片尘土碎石。肺里火烧火燎,喉咙里全是腥甜味,新生的肌肉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我顾不上!身后那股灭绝一切的死寂灰色气息,如同索命的恶鬼,紧紧咬在屁股后面蔓延!
山巅那矮小的灰袍身影,枯槁的老脸上怒气几乎凝成冰碴。两次!接连两次!被这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躲开!蝼蚁挑衅的羞辱感彻底压倒了一切理智判断。他眼中杀机爆闪,那只凝聚着灰褐色死寂力量的手掌眼看就要再次挥下!
“老祖且慢!”
一声带着惊惶急促的清喝,突然从极高远的云层之上传来!
嗡……
如同某种巨大的机械被瞬间激活的沉闷振鸣。
紧跟着,一片极其巨大的、泛着柔和乳白色光晕的阴影,蛮横地撕开了山谷上空残留的阴霾云气!那阴影投下的速度太快,眨眼间便已如一座浮空巨岛般悬停在半空!
一艘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灵舟!
它通体似乎由某种散发着玉石光泽的纯白巨木建造而成,舟体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并非尖锐,却带着某种浑然天成的巨大威慑。无数繁复玄奥的青色符文如同呼吸般在灵舟庞大的船体表面明灭流转,构成一个巨大而柔韧的能量屏障。这层柔和的光罩非但没有咄咄逼人的锐气,反而如同一团巨大的、凝滞的白光软玉,将整艘巨舟包裹其间,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恢弘气息。一种奇异的力场随之笼罩而下,山谷里肆虐的狂风和混乱的能量乱流竟被这柔韧的力场悄然抚平、纳入无形!
在那巨大灵舟的船头位置,一道醒目的、如同巨大碧玉雕琢而成的青竹图腾栩栩如生,此时正绽放着璀璨而温和的翠绿色光芒,仿佛这艘巨舟本身的灵魂烙印,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某种与世无争、却又稳如磐石的宗门气象。
“哗啦啦——”
一阵轻微的、如同潮水流动的声响从灵舟下方传来。数道柔和却坚定无比的青色光柱如同巨人的手指,从巨舟底部喷射而出,精准地射向谷中几处崩塌最严重、正疯狂泄露残余地脉之气、导致山头不稳的关键节点!青色的光芒像活物一般,瞬间没入那些喷薄着混乱气息的山石裂缝之中。
紧接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处原本还在撕裂、滚落巨石的巨大裂缝,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捏合!粗糙的山岩边缘被柔和却无可抗拒的青色光芒包裹着、挤压着,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弥合!甚至表面被山崩撕裂的地表植被,也在这青色流光的包裹下,迅速舒展出一片片覆盖伤口的嫩绿!混乱狂暴的地气瞬间被锁死、安抚!这艘巨大的灵舟不仅没有释放攻击,反而在替青竹峰稳固根基!
船头位置,一个穿着青绿色长衫、袖口绣着精致竹叶纹样的青年男子凌空而立。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年纪,眉目间带着一丝疲惫,显然是在全力维持着那覆盖半山、安抚地脉的青色光流。他远远对着那山巅杀机腾腾的枯瘦老者方向遥遥拱手,姿态恭谨却也带着几分急切:
“老祖息怒!晚辈青云门接引院执事,李长青!”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风声,落在这片山谷每一个人(妖)耳中,“奉仙门青竹仙令,感应到此地有奇源逆改地象,天道垂青之兆!此乃……我青云寻访数百年之良材!万望老祖手下留情,容晚辈带回山门问明缘由!仙门必有重谢!”
青云门?!仙门接引?
我扑倒在一堆残竹碎叶里,喘得像条离水的鱼,浑身火辣辣的痛。脑子嗡嗡作响,混乱不堪。李长青……仙门青竹仙令?这都什么跟什么?刚才还在老怪物的灭绝死手下挣扎求生,怎么突然冒出个更大的?
我茫然地抬起头,望向那悬浮半空、如同救世主般降下的巨大灵舟和那个青衫年轻人。仙门?接引?难道是……传说中的修仙门派招生?
山巅那矮小的灰袍身影也霍然转头!那双如同枯井般的眼眸死死盯向船头那个青色身影,眼中翻滚的怒意中,第一次掺杂上了一丝复杂难明的东西——忌惮!
卷六:初啼震青霄
脚下的土地还在发出细微的震颤,那是地脉被强行抽取、又被灵舟力量强行弥合后的余痛。我像一只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虾米,蜷缩在断竹与灰土间,剧烈地喘息着。喉咙干得发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石屑和泥土粉尘的粗砺感。
疼!浑身都疼!膝盖和手掌擦破的地方火烧火燎,那是被滚烫碎石摩擦的结果;内脏深处更像被无形的巨锤擂过,闷痛难当,是刚才被老祖那灰褐色死寂能量余波擦过的后遗症;还有灵魂深处,被那强行化形的恐怖能量撕裂又重新拼凑后的疲惫和麻木……所有痛楚混杂在一起,让我只想闭上眼睛晕过去。
但不敢晕。
头顶上,两股恐怖的压力还在僵持着。一个是站在山巅、杀意几乎化为实质的矮小灰影;一个是悬浮半空、温和光芒中却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巨大灵舟。两者之间看似平和,那无形的暗涌却搅得山谷里的空气都如同凝固的胶水,让人喘不过气。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矮小老怪物冰冷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般粘在我背上,带着一种要将我挫骨扬灰的怨毒。
跑?往哪跑?在这等存在的眼皮底下,刚才那种玩命扑腾能躲开一击已是万幸,下一次……
“青竹仙令……哼……” 山巅传来一声冰冷彻骨的冷哼,带着压抑到极点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你们青云门的手……倒是越伸越长了!连老夫洞府地脉灵髓被尽数抽干这等‘小事’……也要管上一管?区区一介执事,也敢凭一纸仙令,阻我清理门户?!”
“门户”两个字他咬得极重,仿佛要将这个身份强行扣在我头上。他根本没把我当成一个有意识的存在,只是他们山头里一个需要清除的“祸患”而已!
那冰冷刻骨的蔑视和怨毒,像针一样扎进我刚凝聚的意识里。之前被脚底板踩踏、被虫子爬、被音爆折磨、被禁锢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憋屈……还有刚才那擦着脖颈而过的死亡金光,甚至那灰褐色要将我抹杀的恐怖一击!所有的屈辱和愤怒被瞬间点燃,压过了身体的痛苦和恐惧!
这股火气来得如此凶猛,几乎要顶破胸膛!
清理门户?我呸!沈清竹,我!从扎根到你山下那一刻起,就没吃过你山门一颗灵米的供奉!没受过你老祖一丝庇护的恩惠!我生我的,碍着你什么事了?!是!地脉是我抽的!可那是我用命挣来的生机!是你那几亩破田硬要长在我扎根的地脉支流上!
凭什么?!
喉咙里咯咯作响,那股愤怒的火焰顺着尚未梳理顺畅的“气流”(或许该叫灵力流?)直冲而上!一股深青色的气流本能地在我体表浮现、激荡!
我猛地抬起头,混杂着泥土、血丝和汗水(如果竹子会出汗的话)的脸庞狰狞地扭曲着,布满血丝的眸子死死钉在山巅那个矮小的灰影上!张了张嘴——
“呃——啊——!!”
没有预想的怒骂。冲出口的,只有一声嘶哑到极点、如同破锣摩擦砂石般难听刺耳的干嚎!就像被掐住了脖子、堵住了嘴巴无数个日夜的困兽,在挣脱铁链的瞬间发出的第一声悲鸣!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憋屈绝望,和无法顺畅宣泄的愤怒!
声音难听至极,却实实在在地划破了山谷上空那凝固的压力!
山巅那道矮小灰影的目光猛地一沉,枯井般的瞳孔似乎缩紧了一瞬。船头那位青云门执事李长青眼中更是精光一闪,脸上竟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狂喜?
那一声不人不妖的嚎叫仿佛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身体的手臂一软,整个人再次重重砸在滚烫的地面上。尘土扑脸。痛楚再次席卷全身。
但就在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奇特的波动,在我刚刚发出嘶吼的位置轻轻荡漾开。那波动极其微弱,如同微风掠过水面,甚至感觉不到任何能量的气息。
然而……
哗啦啦——
哗啦啦——
就在我砸落之处周围方圆数丈的范围内,那些折断的、碎裂的、甚至烧焦的竹竿碎片……无论是深青色的主杆残块,还是焦黄的细枝,甚至是碎裂在地面上的枯黄竹叶……都齐齐地、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士兵,聆听到了久违的冲锋号角!尽管那号角无比微弱,尽管它们早已残缺不全,却在那无形波动的牵引下,本能地……给予了回应!
这景象太过诡异!
李长青脸上的震惊之色瞬间放大!他死死盯着那片在无形波动下微微震颤的残竹碎叶,然后又猛地看向砸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我,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几乎如同实质般的热切光芒!像是沙漠中垂死的旅人,看到了生命之泉!
“灵源共振?!竟是灵源共振!”他几乎是失声惊呼出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完全没有了之前面对老祖时的沉稳,更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突然捡到了传国玉玺,“天生竹心!这是天生的竹灵本源!根本未受世间浊气半点污染!老祖!万望老祖高抬贵手!此子……此子乃我青云青竹峰一脉苦候千年、真正的道种胚苗!绝非山野作乱妖邪!”
他情急之下,甚至直接略过了“带回山门问询”之类的说辞,毫不犹豫地点破了他所看到的、无与伦比的价值——天生契合木灵之道,尤其与竹之道韵同源共振的本源!这是比抽干地脉更让仙门趋之若鹜的绝世根骨!在他们眼中,抽干地脉的后果虽然严重,但只要根骨是这天生地养的“竹心”,一切代价……仙门都付得起!
李长青的反应如此激烈和直白,反而让山巅那准备再次发作的老祖骤然一滞!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在我身上扫过,又落在周围那些如同回应“王”的呼唤般震颤的竹屑之上。他干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深处那股刻骨的杀意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深的、如同发现价值连城却又砸在自己手中的美玉般的复杂恼怒所代替!
那艘悬停在半空、如同山岳般巨大的青云灵舟,船头那块巨大的、如同碧玉雕琢的青竹图腾,此刻正发出一阵急促而明亮的翠绿色闪光!光芒闪动的频率,竟隐隐与我刚才嘶吼时身体自发逸散出的、那种微不足道的微弱波动……应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