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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马的身影出现在寨门时,裹挟着一身风雪凝成的煞气和寒意,眉宇间比出发时更添了几分凝重与疲惫。两天的风雪兼程,去“请”一个孤婆子,其中经历显然非比寻常。他未回房换洗,径直寻到议事堂外的戚福。

戚福正就着窗边微光擦拭一块冰凉的铁片,兹马脚步顿在门口,肩背挺得笔直,如同蓄满力的弓弦。戚福闻声抬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兹马风尘仆仆、暗藏警惕的脸庞和肩头尚带雪迹的包裹。

他并未急切追问“路上如何”、“有无伏击”,那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潭,先开口的却是最核心的问题:“人,找到了?”

兹马下颚线条绷紧,重重点头,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找到了。只是……”

“请进来。”戚福打断他可能的细述,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现在不是复盘的时候,主客,该登场了。

两名精悍守卫下,一个身影缓缓步入了门槛。寒风卷着雪沫扑进来,吹得桌上灯火苗摇曳不定。

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杂色补丁的麻布袄,稀疏花白的头发勉强挽了个发饰,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别住。

脸上沟壑纵横,布满风霜侵蚀的痕迹,皱纹深如刀刻。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浑浊、灰白,毫无神采地“望”着前方虚空,瞳孔深处一片死寂的茫然。

一手拄着一根被盘得油亮的粗劣木杖,杖头点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另一只手,则被一个守卫稳稳地搀扶着。

一个瞎眼老婆子。而且看似行将就木。

戚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从老妪浑浊的眼球、微颤的指尖、甚至那根看似寻常、却因过度使用而显得过于光滑的木杖上一一扫过。

脸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扶老人家坐下,暖暖身子。”

随即,他侧首对门外候着的守卫吩咐:“去内屋,请容玛姑娘过来。就说……她念叨的亲眷人,请到了。让她亲自来认认。”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到门外。片刻寂静之后,内屋那边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和细碎的脚步声。

容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当她的目光触及堂中那坐在矮凳上、微微瑟缩的瞎眼婆子时,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极致复杂的、几乎无可挑剔的情绪洪流——惊讶、狂喜、难以置信、继而化为巨大的悲痛和失而复得的酸楚!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姑婆——!”

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犹如乳燕投林,整个身子猛地扑倒在地!不是扑向婆子的怀中,而是直接扑倒在老人冰冷僵硬的脚前,双臂死死抱住老人包裹在破旧裤里的双腿,脸颊紧贴上去,身体剧烈地颤抖抽泣!

“姑婆……姑婆……您……您怎么……苦命的姑婆啊……”她语不成声,泪水和悲鸣交织,带着刻骨铭心的哀伤,感人至深。

堂内众人都被她这激烈的反应震住。

而那一直如同木雕泥塑般的瞎眼婆子,在容玛扑到脚前、紧紧抱住并哭泣出声的刹那——

原本茫然望向虚空的浑浊眼珠,极其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灰白的瞳孔仿佛凝滞的死水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极其微弱地波动了!

感知到了强烈的情绪冲击。

接着,干瘪、布满厚茧和冻疮裂缝的枯手,开始缓慢而颤抖地摸索起来。不是摸容玛的脸,而是顺着容玛环抱她小腿的手臂,摸索着向上,想要凭借触觉“确认”来者。

摸索动作笨拙、僵硬、充满了老人特有的迟缓感,像是真正盲人的摸索。手指拂过容玛光滑但冰凉的面颊时,动作甚至有些“失措”。

“是……是囡囡?”老妪的嘴唇哆嗦着,终于发出极其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石块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每一个音节都异常艰难,“是……我苦命的……小……小囡儿?”

“是我!姑婆!是我啊!”容玛抬起头,泪眼婆娑,紧紧抓住老人摸索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泣不成声。

这场景,何其“动人”。失散的盲眼姑婆与相依为命的侄孙女在寒凉边寨重逢!任谁看了,都忍不住鼻酸!

戚福静静地看着,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弧度。弧度未达眼底,冰冷得如同万年冰壁折射的寒光。

兹马站在戚福侧后方,右手拇指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左手虎口处一块不起眼的、几乎结痂的新划痕。那是带人撤离时某个不起眼的擦碰。

戚福目光的余光扫过兹马的手,再无声地掠过那老妪看似“慌乱”、正摸索容玛面颊的枯掌——那指节关节处虽然粗糙,却异常肿大,带着一种长期握持重物或某种工具的印记!他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得如同拂面的暖风,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

“容玛姑娘,莫要太伤怀,亲人团聚是天大喜事。这位老人家,确是你口中的‘姑婆’?”

容玛闻声,抬起泪痕狼藉、却依然楚楚动人的脸,用力点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少爷恩德!容玛永生难忘!她就是我姑婆!有容氏!不会错的!这声音……这……”

“有容氏?”那老妪浑浊的眼珠子依旧无焦点地对着前方,嘴里却含混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一片木头,“有……有容氏……”她茫然地想了想,才慢吞吞地补充道,“啊……寨子里……寨子里都这么叫老婆子……这拄杖……拄杖……忘了……”

戚福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加深了半分。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柔和地“看”向那位“姑婆”,在打量这位远道而来的亲人:

“阿婆,您这一路风雪辛苦了。容玛姑娘在我这里,吃穿虽不富裕,却也饿不着冻不着,您老安心便是。说起来……”

戚福的语气像是闲话家常,极其自然流畅:

“您方才进寨子,这东拐西绕的路不好走。可觉得……这寨子的岗哨安置的位置,若是触碰了哪里,也是得不偿失,倒不如?”

这话问得无比随意!

老婆子浑浊的眼球凝滞了一瞬。

容玛抱着老妪的腿,身体极为细微地绷紧!那瞬间的僵硬只有与她身体贴紧的老婆子可能感受到。

有容氏摸索容玛手臂的枯爪也极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那布满褶皱的脸吃力地转向戚福声音的方向——这转向的动作标准无误,仅凭听觉定位!

“少爷是吧……说……说啥挪动?”薛老婆子佝偻着身子,声音沙哑缓慢而困惑,“老婆子……眼睛废了……好些年了……岗哨……咳……老婆子看不见……瞎婆子……”她一边说着,一边像是为了证明盲眼,无意识地将头左右轻微晃动了两下,真正的盲人在迷茫地“环顾”,那晃动幅度极小,精准地停在面对戚福说话方向的角度!

戚福脸上的“温和”潮水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无悲无喜的冰原。他微微点了点头,在表示理解。

他的目光,却极其精准地越过容玛微微颤抖的头顶,落在瞎眼婆子那双空洞的、死灰一片的眼球深处。深处,在那片绝对死寂的灰白之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冻土下冰层折光般的幽芒,被他锐利如刀的视线瞬间捕捉锁定!

那是伪装成失明的瞳孔,在极度紧张和心慌时,难以控制的对焦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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