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颠簸,越往城南走,高楼就越少,街道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排排低矮的棚户房扎在那里。
车门一开,混杂霉烂汗水、煤烟、人汗各种复杂的味道猛地往鼻子里钻,这让习惯了香水和雪茄味的陆念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眼角余光扫过低矮的棚户,两道挂着打了无数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的破旧衣衫。
几个脸上生疮,头顶斑斑赖赖的孩童光着屁股在浑浊的脏水坑里玩泥巴。
脏、臭、差,乱。
这里的一切都很符合陆念卿惯有的印象,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祁遥带着陆念卿在一处稍微开阔的空地上找到了祁敬言。
祁敬言正被一群年龄各异的女生围着,地上写着几个简单的字。
她脸颊微红,额角带着汗,双眸却明亮的惊人。
“哥哥!”
一看到祁遥,祁敬言眼里的光更亮了,顿时惊喜出声。
随即,她礼貌地朝祁遥身后的陆念卿点头致意。
祁遥并没有打扰,只静静站在一旁,目光锁定祁敬言忙碌的身影。
陆念卿站在旁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看着祁遥眼中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温柔,她有些怔然。
尤其是祁遥还会弯腰耐心纠正众人握笔的手势,动作轻柔,语气温和,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姿态。
祁遥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与多方周旋谈判,没想到在这种杂乱的环境也是如此游刃有余,甚至没有丝毫嫌弃或不耐。
祁敬言这个本该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也是如此,全身心投入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有用吗?
这能改变什么?
回去路上,车子经过了一个露天小作坊。
许多面黄肌瘦的小孩熟练的在机器缝隙中钻来钻去,只要一个不慎,他们手指和胳膊就可能没了,看得陆念卿心惊肉跳。
“陆秘书,”祁遥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觉得,一批上好的棉布能卖多少钱?”
陆念卿愣了一下,下意识报了个市场价。
“是啊。”祁遥嘴角扯出了个说不清意味的笑,“那,一双接线接到手都变形、因为吸太多棉絮而烂掉的肺,以及一个孩子的童年又值多少钱。”
陆念卿的心像被一记重锤狠狠的砸了下,竟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不是一直说信奉实业救国吗?”
祁遥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般劈在了她的脑中。
“你说我们要救的国,到底是哪个国?是那些在洋楼里喝咖啡数钱的大人物的国,还是……”
祁遥手指窗外那些破败的棚户区。
“他们的?”
陆念卿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秘书,你说我们读书工作,甚至不惜一些手段去争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在这样的人间地狱里吗?
北洋政府的那些大员们,他们只关心经费够不够,地盘抢了多少,至于其他人怎么活……”
祁遥轻笑了下,没往下说。
但没说完的话,比什么都扎人。
陆念卿睫羽微垂,看向了自己那双修长细嫩、保养得宜的手。
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是件大事,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国家。
可今天,祁遥撕开了一道缝隙,让她看到了那更好底下到底有多烂。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对的吗?
月明星稀。
祁遥处理完文件已是凌晨,推开书房门那盏陶瓷碗下压着一张小小的纸,上面是祁敬言秀丽有劲的字:
[哥哥,雪梨润肺,趁热喝,勿要太过劳累。]
祁遥端起温热的瓷碗,不由轻笑了声。
祁敬言这丫头每日风风火火像个小陀螺转个不停,但不管多晚,总会记得给他这个哥哥煮上一盏冰糖雪梨或是莲子羹,然后算好时间,轻轻放在书房门口的小茶几上,悄悄离开。
来这个世界那么久,他吃的最多的,竟是祁敬言做的。
妹妹还真是贴心呀。
翌日清晨,祁敬言正准备去女校,在门厅遇到了也要出门的祁遥。
“哥哥早!”祁敬言瞧见祁遥眼睛还是控制不住的发亮。
祁遥脚步微顿,目光落在了祁敬言简单挽起的发髻上:“怎么还用这只旧木簪?”
这支簪子上面的木头都有些坑坑洼洼了,实在太素净了。
祁敬言下意识摸了摸发间的木簪,这是哥哥以前送的。
她刚想解释,却见祁遥对着身后早早就来的秘书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祁遥拍了拍祁敬言脑袋,走了。
祁敬言下午回来拿东西,发现自己梳妆台上多了个精美的锦盒,里面是一对做工精致的玳瑁发簪,簪头还镶嵌着细小的珍珠,十分灵动活泼。
锦盒旁边压着张便签:
[旧簪可珍藏,新簪亦可用,吾妹敬言,当有世间所有美好之物。]
祁敬言拿起发簪,眼眶微微发热。
她和兄长相处的时间少,全靠小纸条传递彼此心意,见字如晤。
只是,家中并非只有她与兄长二人。
平日里祁家也少不得应酬。
这日,祁遥携祁敬言出席某官员的晚宴。
二人衣着华丽,气质斐然,一进场便成为了焦点,不断有人上前寒暄。
有几个新入驻的日本商社代表也挤了过来,用生硬蹩脚的中文表达对“祁桑”的钦佩,话里话外都在想着合作。
祁遥全程微笑,从容应对,拿捏得恰到好处,与各势力维持着平衡。
祁敬言安静的跟在祁遥身侧,不动声色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越是参加多了这样奢华的宴会,她就越是对这世道感到不公。
他们这边热闹,而另外一边安静的角落,祁铭与祁远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祁铭试图模仿祁遥的风度与人交谈,可他肚子里的那点墨水,三两句话就见了底,只能尴尬一笑,露了怯。
祁远则是完全缩在了一旁,端着杯果汁,手足无措,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