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深深一礼,袍角铺展如莲。
张居正慌忙起身,官服下摆扫过案几,发出细碎的声响。
同样,他也朝着朱翊钧躬身行礼。
是君臣之礼。
又是师生之礼。
在这一拜一起间,饱含岁月沉淀的分量……
很多话,也都在两人这躬身行礼之中……
等到两个人都直起身后。
张居正声音带着几分恳切:“陛下不必如此,能遇陛下,方让老臣施展心中抱负,成就君臣佳话,留名青史。”
朱翊钧颔首,望着眼前鬓染霜色的老者,万千话语堵在喉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实际上,朱翊钧清楚。
即便没有自己。
张居正也会是历史上一等一的改革家…
“老臣告退。”张居正再次躬身,而后转身缓缓离去。
他的脚步沉稳却缓慢,官袍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朱翊钧目送那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乾清宫的门槛外……
殿外,微风拂过,沙沙轻响。
朱翊钧伫立片刻,终究抬脚追了出去……
檐角风铃叮咚,似在诉说无声的离别……
冯保候在门外,垂手而立。
朱翊钧站在玉阶之上,望着张居正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春风卷起老者的衣袂,将他的背影衬得愈发清瘦……
“大伴。”
“奴婢在。”
“你亲自送阁老回府。”
冯保恭敬应了声是,而后便快步追了上去。
“阁老留步!”
张居正扶着汉白玉栏杆的手顿了顿,转身朝后看去。
他看到了朝自己走来的冯保。
同样,看到了乾清宫外,正在目送自己离开的天子。
他仰头望向玉阶上那个明黄龙袍的身影,恍惚间又看到刚刚登基的陛下。
那时,他来乾清宫。
陛下就站在此时的位置,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用清亮略显稚嫩的嗓音朝着自己讲述汉和帝诛灭窦氏的典故,眼神里藏着初生帝王的锋芒……借此典故来告诉自己,他手中皇权的至高无上……
岁月如梭。
此时朱翊钧负手而立,还是站在那里。
不过,这次却是送自己离去了。
轮廓与记忆里的少年渐渐重叠又分离。
张居正忽然笑了,这笑容让眼角的褶皱都舒展开来,仿佛将这段漫长君臣岁月都揉碎在了这一笑里。
这个时候,冯保到了身边。
“阁老,我送你回府。”
“有劳冯公公。”
张居正没有拒绝,与冯保一同离开。
朱翊钧这次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恍惚间,朱翊钧也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张首辅……
正踏着满地春光,向他走来……
而那个时候的自己,已经做好了战斗状态。
此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即将要退出历史的舞台,而属于朱翊钧的万历长歌,才刚刚开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朱翊钧喃喃自语。
他站在乾清宫外,许久……许久……
………………
张居正与冯保并肩而行,走在宫道上。
张居正走的很慢,冯保也放缓了脚步。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冯保比张居正年龄要大的多。
可两个人的身体状态,完全不同。
冯保能吃能喝,有空了,还能去渝河,也就是后世的北戴河抽两竿,钓钓鱼……
而张居正却早早被酒色拖垮了身体……像张居正这样的人,压力大,有的时候,确实需要一些别样的东西来放松身心……不过,这也不能说成是劣迹……
“从宫门走到天子跟前,要三十年。”
张居正忽然开口,声音像风吹过枯竹般。
“可从天子跟前走出皇宫......……”他顿了顿,看着宫道两侧的铜鹤:“即便老迈如我,倒也几步就走出来了……\"
“阁老这话,倒让我想起刚入宫时的日子,那个时候,事事小心,谨慎,到处都是惹不起的人,如今过了那么多年,倒也能在这九重宫阙里走出花来,横着走了……”
他话音里带着笑,眼角的皱纹却藏着经年累月的沧桑。
“是啊……不过,冯公公的身体可不见弱啊。”
“哎,不比以前了……上一年,我啊,一口气从司礼监跑到乾清宫,气都不带粗喘的……今年,可都要歇歇了……”
宫门外,张居正的马车早就候着。
冯保与张居正一同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鸟儿……
两人同乘一车,车帘低垂,车厢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与冯保袖中龙涎香的混融气息。
在车上,张居正说起老家荆州的春茶,冯保则笑谈宫里新种的牡丹,仿佛回到了那些携手理政的寻常夜晚……
马车走的很慢。
日头慢慢落下。
待马车停在张府门前,门房掌起的灯笼连成一片暖光。
张居正由冯保搀扶着下车,进入了自家的府邸。
廊下的绿萝在夜风里轻轻摆动。
书房内早备好了新茶,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冯保望着墙上挂着的谏逐客书拓本。
这是李斯写给秦始皇的奏疏,此文先叙述秦国自秦穆公以来皆以客致强的历史,全文理足词胜,雄辩滔滔,打动了秦王嬴政,使他收回逐客的成命,恢复了李斯,以及诸多山东客卿的官职……
“当年秦王见此书,即刻收回成命,冯公公可曾想过,若嬴政一意孤行,大秦会是何般光景……”
冯保摩挲着茶盏,鎏金盏沿映出他眼底的幽光:“怕是六国未灭,咸阳宫先成了空城……”
“李斯之能,在于看透'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的帝王心术。可叹他助胡亥篡位时,竟忘了自己曾经写过'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依我看,李斯败在太贪权。当年若学范蠡泛舟太湖......\"
“秦王政在时,李斯是股肱之臣,沙丘之变后,他已经成了赵高手中的傀儡……李斯一生,终究应了那句'物极必反'。冯公公,你说,千百年后,世人会如何评说我,又会如何评说与你……”
冯保望着墙上李斯苍劲的字迹,顿了片刻后答道:“这重要吗,在阁老看来,可能重要,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茶过三巡之后。
冯保起身告辞时,张居正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苍老的掌心带着经年握笔的薄茧:“冯公公,我家祖祠那场火......是不是你放的啊……”
…………
今天可能就一章,书友们……有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