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雾凇，飞檐着白。
虞姝站在邢宅外面，看着薛桐将邢陵崇夫妇送到自己之前所乘的马车之上。
“你这是要干什么？”女子轻轻开口，语气难得温和。
薛桐将马车的帘子拉好，转身对着虞姝灿然一笑：
“只是有个想法想要印证罢了。”
虞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和你相处这些时日，每次从你口中听到只是一词，我便是心悸不已。”
薛桐闻言，脸上的表情微微僵了一瞬，少女小声开口：
“这也不能怪我，之前教我的人没有把我教好。”
虞姝有些好奇：
“你说的人是父皇吗？”
薛桐睁大眼睛看着她：“你现在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虞姝不在意，之前她和邢陵崇的那番对话已经足以让她夷三族了，不在乎这一点点的的冒犯。
回京之路凶险异常，不如趁着自己没有被刺杀，没有被赐死之前放肆一下。
“是不是父皇？”虞姝追问。
薛桐摇摇头。
“那是三皇兄吗？”
薛桐再次摇头：“不是我哥哥，是一个朋友。”
虞姝微微眯着眼睛：“一个朋友？”
“很厉害的朋友吗？”
薛桐回想起薛岚此前所做的一系列大事，难得没有反驳：
“很厉害，大概率能把天捅破。”
少女几步走到前面的马车之上，替虞姝把帘子掀开：
“仿佛做什么都会成功，无所不能。”
虞姝踩着小凳子上了马车：“我倒是不知道你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物，方便引荐吗？”
“不方便。”薛桐实话实说，跟在虞姝的后面进了马车。
“不方便便是不方便吧！”虞姝抱起一边的小暖炉，眉眼带笑。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吗？”
薛桐原本指望着自己方才一番胡扯可以将虞姝的注意力转移，但是现在看来，她还是太小瞧虞姝了。
女子一张清丽的容颜掩在雪白的狐毛之中，眉眼间的笑意纯粹……
才怪！
原本在她眼中还算是纯粹怯懦的虞姝此时已经变为了不带好意的狐狸，整天就想要套她的话。
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哀伤：
“对于父皇之后的计划来说，邢老太重要了。”
“二哥不会安安稳稳让我们回去的。”
虞姝明白薛桐的意思，大虞朝的吏治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然是糜烂不堪。
之前在京城，为了维持自己温婉柔顺的外表，虞姝时常需要去参加一些世家小姐举办的宴会，在其中吟诗作对，顺便打探一些消息。
那些在宴会上面为了附庸风雅作出来的酸诗她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是有些事情，她却是记忆犹新。
当今李相的小女儿李怀玉曾经在丞相府之中举办过一场宴会，其中盛酒的杯子，乃是宫中才有的月影瓷。
所谓月影瓷，表面上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白瓷，但是在光亮之下却可以从上面看出影影绰绰的图案来。
梅兰竹菊，奇珍异兽，栩栩如生。
“父皇现在想要变法，但是又不想亲自动手脏了自己的袖子。”薛桐看着虞姝的眼睛：
“所以他需要一把刀。”
虞姝缓缓点头：“邢陵崇，便是这把刀。”
女子抱着怀中的小暖炉，手掌在其上摩挲着开口：
“邢陵崇其人，之前在京城为官的时候担任御史大夫一职，素来铁面无私，两袖清风……”
“而且……”虞姝轻轻停顿了一下：
“他不怕死。”
薛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折子交给虞姝：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虞姝接过少女递过来的东西，随后轻轻打开。
半刻钟之后虞姝看向薛桐，眼神凛然。
“三皇兄之所以在西北边境败兵重伤，其真正原因竟在京城？”
薛桐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虞姝的表情：
“没错。”
“那可是军饷！他们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薛桐看着虞姝的眼睛：“父皇从上面拨下来的军饷，不过是他们眼中的一块肥肉罢了。”
“层层盘剥，孝敬一部分留下一部分。最后到军营的……”
薛桐尾调拉长，在虞姝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
“十不存一。”
虞姝的手指微微颤抖。
上一世在西戎被折磨至死的景象在女子脑海之中缓缓浮现，是无论重来几次都无法驱逐的阴影。
原本以为是大虞朝大势已去，西戎残暴。
现在才知道，就算是擎天巨树，也养不起这么一群蛀虫！
虞姝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桐儿。”
“五姐姐我在。”
薛桐看着面前虞姝的眼中迸发出之前从未见过的光芒。
女子启唇浅笑，清丽淡雅的容颜竟然因为这个笑容而平添了几分艳丽。
艳丽，又危险。
“三皇兄想要那个位子吗？”
薛桐看着虞姝的眼睛：
“我哥哥只想养好他的兵。”
“这样啊！”
虞姝单手指着自己的下巴，眼神之中满是笑意：
“那这个位子，他是非坐不可了！”
另外几个皇子无论哪一个上位，都不会留着一个手握西北兵权的隐患的。
薛桐看着虞姝，看着这个前半生被操控的木偶终于开始自己动作，开始试着操控别人。
像是残败的花儿重新焕发生机。
“这就是变数。”
薛岚的声音出现在薛桐耳边，其中满是笑意。
薛桐内心之中突然有了一个疑惑。
少女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沉重：
“薛岚，有意义吗？”
“我之后离开的时候要用溯日镜将这个世界我所干涉的一切痕迹全部抹去。”
“所以我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少女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薛岚似乎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笑着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薛桐在心底“嗯”了一下。
“要是我现在告诉你，整个大虞朝只是我和那位天锻锤器灵做试验的一个沙盘。你会不会伤心？”
薛岚的语气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无比。
薛桐叹了一口气：
“像是你会干出来的事情。”
“但是薛岚，我做不到你那样。”
高高在上的演法者可以观察着大虞朝之中的变化，不动丝毫感情。
但是薛桐不行。
在少女的眼中，面前的虞姝，庆王府之中的霍臣都是活生生的人。
是在自己所处的时代之中努力活下去的人。
“你是不是伤心了？”
薛岚调侃道：
“是不是不愿意用溯日镜回拨时间了？”
薛桐闻言轻轻摇头：
“那倒不是，历史不容他人更改，该抹去的终究要抹去！”
薛岚坐在藏剑山山顶，前方不远处便是缓缓西沉的太阳。
“溯日镜其实是没有办法抹除东西的！”
薛桐被女子这句话惊到，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时空之术固然玄妙，但是其原理根本不是抹去。”
薛桐一下子有些急了，反驳他：
“那你之前在重蛊寨之中重拨时间，不是抹去了空明子的记忆吗？”
薛岚缓缓摇头：
“彻底的抹去是谁也不记得，但是小桐……”
“你不是还记得回拨时间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薛桐一下子愣住了。
没错，她记得当时空明子脸上震惊的表情，记得薛岚呕出来的鲜血。
“我们和空明师伯他们，在我回拨时间的一瞬间，便是站在了两条不同的时间线之上。”薛岚声音轻缓。
“他们在被修改的时间之上，而你我一直在原地。”
修改的时间之上，薛岚的心魔没有被发现，其乐融融。
“时间的重拨，本质上就是转折。”
薛桐彻底明白了！
少女的语气有些急促：
“你的意思是，你每一次拨动时间，其实就是在两条时间线上面跳转！”
只需要自己背负的过去。
还有要和大家一起走向的未来。
在一次次的选择与修正之中，薛岚一次次做出抉择，将那些过去与未来拼接在一起。
组成最适合自己的经历和结局。
薛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面仿佛堵着什么东西。
少女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现在，也需要做这个抉择对吧？”
薛岚缓缓点头。
“没错，一切完成之后你可以拨动溯日镜，跳转到我所在的时间线。”
“受你影响的大虞朝会像是树枝分出来的枝桠，向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前行。”
不是被抹去，而是多了一个选择。
薛桐心底莫名好受了一下。少女有些好奇地开口：
“溯日镜的每一次使用，都会有这个效果吗？”
薛岚若有所思地开口：
“应该说，时空的每一次波动，都有这个效果。”
在一个人的抉择之上生长出新的路径。
女子从岩石之上缓缓站起来，笑着对薛桐开口：
“例如……你所说故事之中那个早早死去的我。”
“咦？”
薛桐不知道薛岚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头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上次在时空乱流之中，若是你没有及时出现，我就会用自己的魂魄为献祭，回到被你绑定的三个月前。”
薛岚眉眼弯弯，声音沉稳随和：
“那时候的我本源耗尽，大概只有半年时间！”
“像不像你故事之中，那个早夭的大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