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卯向来不会与人大吼大闹的撕破脸，就连在街上和贺寅吵架都是轻声细语的。
别人摸不清他到底伤心到什么程度才会哭。
也不知道他白着脸喉音轻哽时，是没有伤心到绝点，还是哭都哭不出来。
但他叫贺寅“陛下”。
他说过今后不用这个称呼的。
金家人言出必行，和某个把食言当家常便饭的人截然相反。
重诺和仁义，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家教。
所以这个本不该出现的字眼突然从金卯唇间挤出来时，贺寅脸上的笑僵住了。
“阿奴——”
他的阿奴就像山间的一缕细水，爱得涓远，恨得悠久。
这样的人适合共度一生，前提是他爱你。
假如他心冷了，慢慢的，这温吞绵软的细水就会把那挡住自己去路的巍峨山峦侵蚀得千疮百孔，直到崩塌。
……
贺寅听到那个称呼后，满心欢喜骤然落空。
但这双狭长眼眸里仍然含着笑，那抹僵意被他藏得很好。
他故作天真，语气松快的说道：“阿奴，我的字是玄弋，以后都叫这个字吧，我想听。”
他指尖滚烫，轻轻触碰金卯有些冰凉的脸颊。
“我不喜欢那个称呼，我只是贺寅，今年二十岁。”他说道。
那个称呼是一切不幸的来源，那个贺寅是金卯的心病。
他们那一整个悲惨的前生就像诅咒一样，阴魂不散的横亘在两人头上，在金卯脱口而出时猛然拉开一条鸿沟，倥偬一世的爱憎别、求不得，突然就将他们隔绝开了。
金卯原本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贺寅非要把他拽出来。
一整个冬日的角逐让他终于确定，他逃不掉了，那就把刻在灵魂里的伤悉数还给贺寅。
让贺寅也来尝尝入骨情殇。
于是他撕开伤口，在烂漫美好的斯情斯景中，单单用一个称呼，就让贺寅满心欢喜化为泡影。
金卯垂眸沉默着，没有回应贺寅。
风乍起，满院落花在他身后轻轻坠地。
少年的祈求石沉大海，湮灭在落花满地的料峭春光里。
“殿下恕罪，奴婢一时忘了，”这记忆超群的人如是说道，沉静的眼中透着股决绝：“殿下要如何处置奴婢呢？”
贺寅：“处置这个词用在床上刚刚好，但平时还是少说，听着有点像要把谁凌迟的意思，不吉利。”
他靠近金卯，鼻尖在那苍白的脸颊上轻蹭，痴缠着：“我只要金卯做我的妻。”
“你有两个选择，一，答应我；二，等我去昭告宗庙。”
“贺寅很乖的，贺寅只听金卯的话。”
他不敢问约法三章是约哪三章，但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承受不住。
所以他拼命转移金卯的注意力。
金卯定定望着他：“殿下果真会听奴婢的话么？”
贺寅：“……”
他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威震一方的阎王在一个小太监面前眼神躲闪，活像犯了错的大狗，嗫嗫道：“好听的话我就听，不好听的话我不听。”
“那就是不听，奴婢说的对么？”
“不对，我的意思是酌情听从，倘若你命令我放你走，那肯定是不行的。”
“我不走。”金卯平静道，“但鉴于殿下的信誉，奴婢想约法三章防止生变，殿下同意么？”
贺寅沉吟不语。
“你先说了我才能决定同不同意，若你要求分时间同床，我肯定是不同意的，但规定同居期间对彼此忠贞不二，那是相当同意。”
金卯抬起双眼，秋水眸盈润清亮，像泛着一层水光。
“……阿奴，你生气了？”
金卯：“殿下不必有这些顾虑，金卯虽卑贱如泥，却不至于饥不择食。殿下，此处有笔墨么？”
贺寅把他带去书房，小心翼翼的给他摆上笔墨纸砚，扶他坐下。
金卯没坐，站着把条约写完。
【元和三十一年春，丁卯月辛卯日（二月十九），金卯与贺寅立约三条。
一、同居期间，金卯与贺寅平起平坐，可直呼其名。
二、贺寅须得救出崔兰父子及其朋党，还其清白。
三、同居时限全凭贺寅意愿，金卯只履行侍床任务，除此以外双方互不干预。
约成即刻执行，不许反悔。
贺寅签字——】
贺寅：“……”
“心肝，为何只有我一个人签字？”
金卯没看他：“殿下意下如何？”
贺寅揣了揣袖子，然后指着第三条：“其他的都好说，互不干预这点，删了。”
金卯不说话。
贺寅软磨硬泡。
“我他娘的就想掺和你的生活，互不干预是什么东西？我做不到。”
“删了，重新写。”
“心肝，你怎么不说话啊？卯卯，哥哥，阿奴——”
“金卯儿，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我删了啊？”
“不是……我不删，别气别气——”
“但你这条款有些生分，什么叫互不干预？要不直接说不准贺寅碰你吧，这样比较醒目。”
金卯立马就提笔：另，贺寅不许碰金卯。
贺寅：“……”
金卯撂下笔：“到底同不同意？”
贺寅不吱声了，金卯把未删改前的条约重新写了一遍。
贺寅颇有微词，不情不愿的把自己名字写上后，他将金卯压在书案上狠狠亲了一遍。
金卯闭了闭眼，旋即将埋首在他颈间的人推开。
“不准碰我。”
贺寅拿着白纸黑字的条约轻晃：“这是你的义务，你要反悔？”
金卯直直看着贺寅。
良久，他嘴角浮出一抹讥诮。
“但从今天起我们平起平坐了，你知道什么叫平起平坐么？就是我有拒绝你的权利。”
“贺寅，我真搞不懂你，我们本来互不相欠了，纠缠在一起不过是各取所需，你要，我给你，下床后各回各家。”
“可你非要用那一套夫妻伦常给彼此添些不必要的麻烦，搞什么同居——”金卯神色淡漠讽刺，“你有意思么？”
“你在秦爷爷面前故意提起妃印，是觉得我这些长辈都是糊涂人，会为此欣喜若狂？还是觉得这样做就会让我感激涕零？你两世为人了，能不能不要这样幼稚？”
贺寅：“继续说，这些话都要一股脑吐出来你才能快活，说吧，无论是多难听的话我都担得起，毕竟是我欠了你。”
金卯哂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还清了。你也别说欠我，那一世是怪我自己轻贱，你这样的豪杰，我本不敢痴心妄想高攀。”
“欠就是欠了，我不该狂妄自大。”贺寅轻轻说道，“贺寅本就对不起你。”
金卯眸底微微发红，他攥住贺寅衣领，将对方扯到近前。
“对不起我？那你用这种方式就对得起了？你以为被你*、被你抵在街角强吻、被你大张旗鼓的当男宠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贺寅，你果真把人看得比畜生还卑贱，这次玩弄以后又要把我丢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