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带着山野间草木的清冽气息,轻柔拂过落霞镇的山脊,仿佛要给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广袤土地,重新注入一丝生机。刹那间,漫山遍野的野花像是骤然苏醒的精灵,纷纷挣脱焦土的束缚,绽放出绚烂夺目的身姿。它们或如烈焰般娇艳欲滴,或似清泉般清新淡雅;有的宛如天边烧红的晚霞,灼灼其华,有的恰似春日暖阳下翻涌的油菜花田,满目金黄;还有些则傲立在碎石之间,如同白雪皑皑里的红梅,凌霜傲骨,暗香浮动……这些花儿挨挨挤挤地簇拥在一起,织成一片片五彩斑斓的花海,点缀着原本寸草不生、荒芜贫瘠的焦土。远远望去,那景象恰似一幅被神来之笔晕染开的绚丽画卷,铺展在天地之间,令人目眩神迷,沉醉其中,竟忘了此间曾是烽火连天的战场。
寒来暑往,星霜荏苒,斗转星移间,倭寇的铁蹄蛮横践踏中州大地,已是第三个年头。
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般的碎雪,裹着砭骨的寒意,呼啸着刮过落霞镇的断壁残垣。往日里开得烂漫肆意的野花,如今尽数被风雪碾轧得低垂着头颅,蔫蔫地伏在冻土之上。枝头残存的几片枯叶,被寒风撕扯得粉碎,打着旋儿,轻飘飘地飘落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坟茔上,像是给长眠地下的英灵,覆上了一层素白的孝衣。往年这个时节,落霞镇早该是一派热闹喧腾的模样——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蒸年糕的甜香,混着腊味的醇厚,在街巷里悠悠荡荡;朱红的门框上贴着烫金的对联,墨迹龙飞凤舞;窗棂上糊着崭新的窗花,剪的是喜鹊登梅、年年有余的好兆头;半大的孩子们穿着簇新的棉袄,手里攥着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在雪地里追逐嬉闹,清脆的欢声笑语,能从除夕的清晨,一直漫到元宵的花灯夜。可如今,偌大的镇子死寂一片,断墙颓圮,荒草萋萋,连一丝半毫的年味都寻不到。天地间只剩下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着大地,和被白雪覆盖的、死气沉沉的灰白,满目萧索。稀稀落落的几缕炊烟,从破败的草屋烟囱里升起,却在寒风里刚一成形,便被无情扯碎,像是一声声苟延残喘的叹息,微弱得不堪一击。
倭寇早已在镇中心设了据点,那面沾满血污与罪恶的太阳旗,歪歪斜斜地插在镇口的老槐树上,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刺眼得令人心头滴血。老槐树的树皮被炮火轰得焦黑开裂,一道道沟壑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刻满了沧桑与苦难。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瑟瑟抖抖着,像一双双枯瘦嶙峋的手,绝望地抓着沉沉的天幕,似在控诉这人间的劫难。据点里的倭寇每日里横冲直撞,如同一群穷凶极恶的豺狼,将百姓家中仅存的口粮抢掠一空,连过冬的破旧棉被都被他们粗暴掳走。只留下一群面黄肌瘦的幸存者,缩在四面漏风的草屋里,裹着单薄的衣衫,听着呼啸的寒风卷过窗棂的呜咽声,一夜又一夜,熬着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寒冬。
少年的个子又蹿高了一截,眉眼间的稚气褪得愈发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与锐利,那双眸子,亮得像是淬了寒星。他胳膊上的疤痕褪去了红肿,留下一道浅浅的、银白色的印记,那是上次隘道激战,与倭寇殊死搏斗时刻下的勋章;腰间的蓝布被山泉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细碎的毛边,里面的刀柄被他日夜摩挲,竟泛出了几分温润的光泽,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这些日子,他跟着老者钻进深山老林,辨识百草——春日里的荠菜能清热,夏雨中的车前草能利尿,秋霜后的三七能止血,冬雪下的当归能镇痛,他把这些知识牢牢记在心里,刻在骨上。他又跟着幸存的猎户练射箭,从最初拉不开弓,到后来拉断了三张木弓,手掌磨出了一层又一层厚茧,终于能在百步开外,精准地射中疾驰的野兔,箭矢离弦,疾如流星。白日里,他便披着一身用枯草和松针编成的伪装,躲在黑风口的山坳里,屏住呼吸,凝神打探倭寇的巡逻路线与兵力布防,将每一处岗哨、每一次换防的时间,都记在心里;到了夜里,便借着篝火微弱的光芒,听老者讲那些中州儿女抛头颅、洒热血的故事,听岳飞的“精忠报国”,听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些滚烫的字句,像是一颗颗火种,一颗一颗落进他的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的志向。
除夕这天,雪下得愈发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絮絮扬扬,将落霞镇的废墟裹成了一片苍茫的银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界限。倭寇据点里传来阵阵喧嚣,猜拳行令声、污言秽语的打骂声,还有酒瓶碰撞的脆响,隔着漫天风雪传过来,刺耳得让人牙根发痒,恨不能立刻冲进去,将这群豺狼碎尸万段。幸存者们的草屋里,却安静得近乎肃穆,众人围坐在一盆微弱的篝火旁,火舌舔舐着柴薪,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火塘上煨着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锅沿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碴,粥水里飘着几根枯黄的野菜叶,连半点油星都看不见,却已是众人能拿出的最好的吃食。老者佝偻着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缝补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那布包被磨得发亮,看得出被人珍视了许久。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一小把糙米——那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藏了足足三个月才攒下的,每一粒米,都沾着他的心血。他颤抖着指尖,将糙米撒进粥里,米香顺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引得几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忍不住直咽口水,一双双大眼睛里,满是渴望。
少年解下腰间的蓝布,将那截焦黑的刀柄轻轻捧在手心,跳动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庞,眸子里亮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比篝火还要炽热。“爷爷,”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清晰的向往,像是怕惊扰了这冬日的宁静,“往年的今天,是不是要贴春联、守岁,等着天亮放炮仗?”
老者缓缓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无尽的怅惘:“是啊,贴大红的春联,守着通红的炉火等天亮,大人小孩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盼着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那咱们今年也贴。”少年忽然站起身,眼神亮得惊人,像是有星光坠入其中。他转身一头钻进漫天风雪里,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般疼,他却毫不在意。不多时,他便捧着几张泛黄的草纸回来,又从灶膛里摸出一截烧焦的木炭,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语气里满是坚定:“没有红纸,咱们就写在草纸上;没有墨汁,咱们就用炭写。”
他想起青褂汉子浴火时的决绝,想起老者口中那些英雄的模样,握着木炭的手微微颤抖,却一笔一划地在草纸上写起来。他的字歪歪扭扭,带着少年人的生涩,却写得格外认真,每一笔都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先写了“守土”,又写了“卫家”,四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骨气,像是要把这四个字,刻进这片土地里。老者看着他,眼中的水汽终于落了下来,化作两行滚烫的清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他也颤巍巍地拿起一截木炭,在另一张草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山河无恙”四个大字,每写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字迹,苍劲有力,带着无尽的期盼。
孩子们凑了过来,学着他们的样子,用稚嫩的小手握着木炭,在草纸上画起来。他们画了红红的灯笼,画了金黄的麦穗,画了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子,旗子上没有图案,却仿佛能看见烈烈的火光,看见无数英雄儿女,在旗帜下冲锋陷阵。妇女们噙着泪,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将这些写满字、画满希望的草纸,小心翼翼地贴在草屋的破门上,贴在坟茔前的石头上,贴在镇口那棵焦黑的老槐树上。雪落在纸上,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却掩不住那些倔强的字迹和图画,反倒像是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银边,在苍茫的天地间,闪着熠熠的光,像是黑暗中的星星,照亮了人心。
夜深了,倭寇的喧闹声渐渐平息,想来是都喝得酩酊大醉,沉沉睡去。风雪却更紧了,呼啸着掠过屋顶,卷起一阵阵雪沫,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幸存者们围坐在篝火旁,互相依偎着取暖,单薄的衣衫抵不住刺骨的寒冷,每个人的嘴唇都冻得发紫,可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着一团火,一团名为希望的火。少年将刀柄紧紧攥在手心,掌心的温度,仿佛能透过焦黑的木头,传到刀身里去。他望着门外漫天的风雪,忽然开口,声音清亮而坚定,穿透了呼啸的寒风,在小小的草屋里回荡:“等开春了,冰雪融了,漫山遍野的野花再开了,咱们就去联络山外的抗日队伍,跟着他们一起,把倭寇赶出去!”
“对,赶出去!”
“把这群狗强盗,全都赶出去!”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小小的草屋里响起,微弱,却带着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量,像是春雷,预示着新生。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布满风霜却无比坚毅的脸庞,映照着那些贴在门上、石头上、老槐树上的草纸,也映照着少年手中那截焦黑的刀柄。那截刀柄,在火光里,竟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滚烫而鲜活,与这片土地上无数不屈的心跳,同频共振。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狂风呼啸肆虐地刮着,但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刺骨严寒之下,落霞镇的某一处地方竟燃起了一团微弱而坚定的火焰!那簇火苗仿佛拥有顽强不屈的生命力一般,在冰冷刺骨的寒风中艰难地摇曳着身躯,并逐渐越烧越旺起来。
它勇敢无畏地穿越过那些残破不堪的墙壁和倒塌毁坏的房屋;毅然决然地跨过一座座荒凉孤寂的坟墓以及丛生茂密的杂草;坚定不移地冲破漫长寒冷且无边无际的冬天所带来的重重阻碍与困境……就这样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地向着充满希望和生机盎然的春天奋力前行!无论遇到多少困难险阻都毫不退缩,始终保持着那份对生命的执着追求和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这团小小的火苗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诠释了什么叫做坚韧不拔、永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