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影昏黄,药香与哭声交织,仿佛将整个金家镖局都压进了一口沉闷的棺中。
金老夫人被抬入内室后才刚刚稳住气息,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撕裂布帛的尖啸,又似深井回荡的哀嚎,将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拽,顿时凛然而动。
叶知秋脸色一变,回头疾步奔了出去。
廊下的风拂起布幔,一抹青色身影正踉跄而来,头上包着一块旧布头巾,耳孔中塞着棉花,衣裳是坐月子的棉衣,脚下只穿着一双厚实却沾了泥水的棉鞋。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颤抖着撑向棺木,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中却满是崩溃的痛楚。
“焕哥儿……”她哑着嗓子喊,声音一出口便哽咽至极,“焕哥儿你回来也不说一声,我在屋里梦见你了,梦见你披着霜雪给我送饭来……你怎么还真的……真的……”
她的手覆上棺身,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叶知秋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扶住,急道:“嫂子,你刚生产完身子弱,不能哭,快起来。”
金不焕的夫人却已泪如雨下,胸口剧烈起伏,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死死抱住棺材,像要把里面的人挖出来抱在怀里,“他明明说过要陪我和孩子过满月的……还要给孩子起名字……你们骗我……你们是不是骗我,他不在里面……不在……”
“嫂子!”叶知秋心头酸痛,忙轻拍她的后背,“孩子还等着你喂奶呢,嫂子……你别这样。”
金夫人闻言,身子陡然一震。
她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抚上自己尚未干瘪的腹部,指尖已然冰冷。她身子一歪,抱着棺材的动作慢了下来,整个人靠在叶知秋怀里,哭得几乎断气:“那娃儿……娃儿还没见他爹一面……呜呜呜……”
叶知秋咬了咬唇,将她扶坐在廊下的柱边,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朝屋里高声喊:“来人,快拿一件披风来!少夫人有些站不住了!”
屋里顿时一阵急响,江远山着急忙慌拿出一个汤婆子来,叶知秋小心扶着金夫人,让她揣在手里。
金夫人浑身颤抖,眼神发直,双手冰凉,唇边全是泪痕,却还哑声念着:“焕哥儿……焕哥儿他不会走的……他不会抛弃我的……”
“嫂子,”叶知秋轻声道,“他不会走的,他一直在。他护着你、护着孩子、护着我们每一个人。他是大英雄……你别倒下,要替他好好活着,把孩子养大……”
金夫人听了这话,眼神一滞,终于抱着叶知秋痛哭失声。
院中风声掠过屋檐,棺盖之上,落下一片早春的枯叶,轻轻飘在那黑漆表面,如同最后一抹余殇。
李生缘起身,目光复杂地望了一眼棺木,然后转头看向江远山:“家里男丁少,我们就替不焕……办最后一件事吧。”
江远山点头,眉眼间满是未曾言明的沉痛:“不焕在世做的是镖局大义,死后也要给他一个风风光光的归处。”
叶知秋抚着金夫人的肩,目光缓缓落在那口棺上,心中默然:这世上最难的,不是送别死者,而是安住活人的心。
暮色缓缓落下,金家镖局上空被夕阳染成一片沉沉的金红,天光晕染着瓦檐、老树,也照在那口沉静的棺木之上。
李生缘从屋中走出,身形挺拔,神色沉定,长风拂过他的衣摆,也扫过他眼底隐忍的悲意。他回头看了一眼廊下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材,又看了看神情哀恸却已渐安的金夫人与金老夫人,终于沉声开口:
“管家,把人手集中起来,立即带人出去采买,顺便去画铺里叫各大掌柜过来,大家帮忙布置灵堂。金兄生前为人正直,镖局柱石,他护了太多人,如今该我们替他守好最后这一程了。”
众人默然应下,镖师和下人们纷纷起身,沉重地点头。
江远山卷起袖子,走到李生缘身边:“怎么安排,你说。”
“主堂设灵,我亲自画金兄遗像,两侧摆白绢、挽联、香台。灵前设三叩九拜之礼。门外搭棚设香案,镖局众人与街坊邻里前来吊唁之人,可在此祭拜,不必入内。你亲自去找大法师,让他算个下葬的好辰时,停柩入地前,还要设起白幡路引,李画铺上下停工,都来送他最后一程。”
李生缘语气简洁,但每一句都饱含敬意。
靖如玉将乌花安置到一旁,帮着几个镖师将白布系在门梁之上。叶知秋带着几个男丁抱来长桌,摆上香炉与白烛,手中火折子一点,烛焰倏然亮起,光落在她眼底时微微一颤。
叶知卜站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灵堂,手中捧着新写的挽联,那字笔力雄浑、字迹带寒——
“金胆照人间侠义,不焕魂归义路天。”
他把挽联挂上后,转头道:“真如,今晚我想守夜。”
“好。”李生缘看他一眼,没说多余的话,只重重点头。
灵堂渐成。厅中燃起了松木香,淡淡的清气中夹着烟火与悼意。棺前早有人铺好白布跪垫,屋角的铜盆里烧着静静的长纸,一片片灰烬随风而起,落在空中,如同漫天飘雪。
夜深。
风轻拂,灵堂烛火跳动。金老夫人在后屋服药安歇,金夫人却执意要坐在灵堂侧厅守夜,一手揽着襁褓中的婴孩,一手摸着金不焕生前最喜欢的刀。
她低声哼着催眠的歌谣,歌声细弱、哀婉。
叶知秋坐在她身边,一手轻拍她背,眼神则望着前方烛火出神。靖如玉与乌花坐在屋角,乌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低呜咽一声,便将头靠在靖如玉腿上不动了。
江远山端着一盆热水进屋,悄声放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退了出去。
李生缘在主灵台前跪了半刻,三拜九叩,才缓缓起身。他站在门口,看着整座镖局灯火肃然、纸幡飘飘,心头像被一根长钉压着,钉进骨髓里,痛得透彻。
这场大礼,虽简单,却字字皆心。
金不焕生前豪爽仗义,死后,也该魂归厚土,名留正气。
夜色如水,灵堂寂寂。
这一夜,镖局诸人守着一口棺、一盏灯、一段未竟之志。而夜风过处,似有长歌低吟,那是江湖人的告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