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仿佛带着哭腔,从树梢低低掠过。
李生缘和江远山先后回来,便见火堆边那具静躺的身影,再无往日的豪气,也无他大笑时那双微眯的眼。
叶知秋望着金不焕的尸身,仿佛还在等他下一刻坐起,揉揉鼻子说一句“吓你们的”,但他没有动。他从马背上坠落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怎么动过了。
江远山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李生缘第一个冲了过去,跪在地上,一手扶着金不焕的肩膀,另一手轻轻探他的鼻息,手指颤抖,眼神里先是不敢置信,然后是彻骨的疼痛。
“我回得太迟了……”他喃喃,“是我……是我耽搁了……要是早一点回来,早一点……”
“真如,”江远山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可那一掌刚落下,江远山的眼泪也已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滴在金不焕冰冷的衣襟上。
叶知秋紧紧抱着靖如玉,整个人靠在马车边,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只有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衣襟。靖如玉却已泣不成声:“他……不是说好了,要带我们去看那即将出世的孩子么……”
乌花靠在车厢内角,虚弱地看着这一切,苍白的脸上无泪,却有种彻骨的空。
而叶知卜静静站着,眼里没有悲恸,只有沉沉疑惑。
他低声开口:“他临终前说……张氏是神鹫的人。”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几分迟疑,“你们,和神鹫有什么仇怨?”
这一句话像冰冷的尖刀,在寂静中缓缓落下。
李生缘猛地抬头,眼里仿佛亮起一道雷光:“神鹫?!”
他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厉害,却仍快速地说出:“不焕……你确定是神鹫?几个月前,神鹫杀了靖伯父,我们兄弟三人联手打他,最后是不焕一刀封喉,杀得他血溅三丈。”
他说到这里,呼吸已经变得急促,“原以为追来的会是南宫影和黑袍人,没想到……还有看着可怜的女人。”
叶知卜轻轻点头,喃喃道:“难怪。这毒……不是寻常之毒,能躲过我的探脉,只发作在不焕一人身上……这毒,是张氏专门冲他下的。”
叶知秋捂着脸,哽咽出声:“她当初带个死孩子出现在客栈,我一时心软同情她......她给金兄洗衣、说话柔柔的……实际上,根本就是个善于伪装的刽子手啊……”
乌花忽然咳了两声,虚弱地吐出一句:“杀了她!”
江远山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却已冰冷:“金兄已经把她杀了。”
李生缘死死地握紧拳头,声音嘶哑:“他昨日还说,要给嫂子带海棠糕,等她一出月子,就带她去京城转转……”
“他还说,等孩子满月时,要大宴宾朋。”靖如玉的声音飘飘忽忽,“他说想过点清净日子,等再去五台的时候,好好拜拜佛。”
火堆中的柴火“啪”的一声炸开一簇火星,仿佛也为金不焕这些未尽的愿望叹息。
四下沉默良久。
“埋么?”江远山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压着石头,“还是要怎么处理?咱们如果带他回并州,就得赶紧去买口棺材。”
李生缘红着眼:“再难也要带他回家。”
“带回去吧,瘟疫退了,这个毒也不会传染。”叶知卜站了起来。
山寂静。金不焕的尸身静静躺在那里,似是睡熟了,只是梦里再也不会醒来。他的刀,静静地贴着他的手臂。那刀,是他放下的,如今,那仇,却在别人心里迅速升起。
马车缓缓滚动,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低低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山路上显得格外沉重。
马车里光线幽暗,一盏油灯挂在车厢顶,灯火摇曳,映出人脸一明一暗。
金不焕的尸身被草席包好,放在车厢一角,他的脸已经擦拭干净,眉眼清朗,仿佛只是睡着了,不知自己再也醒不过来。叶知秋望着他,眼神不再愤怒,反倒透出一丝茫然。
她手上还握着水袋,刚才亲手为他擦脸的触感还未散去,那脸庞曾那样生动、鲜活,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挑,眼睛像两道月牙。如今,却再没有气息了。
乌花缩在她怀里,小小的身子一颤一颤地哭。叶知秋低下头,温热的气息落在乌花发顶,轻声哄着:“别怕,花儿别怕……我们已经有了解药,病也退了,你很快就能痊愈了。”
可她知道,乌花害怕的不只是病。
“金兄……他再也不会醒了……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乌花的声音软软的、哑哑的,像梦里传来的。
叶知秋的心一紧,低声应了句:“嗯……他只是睡了。他太累了,救我们太多次,这次……终于累倒了。”
乌花抬起头,眼泪糊着小脸,鼻尖通红,“可……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他。”
叶知秋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更用力地将她搂进怀里。车外的风吹得帘子飘起一角,露出黄昏灰蓝的天,群山沉寂如铁。
另一边,江远山骑马紧随马车之后,目光始终盯着马车车门。他知道,里面的三个,是他要拼死守护的人。金不焕的死,让他懊悔不已,他恨自己当初不够坚持,如果他再多查查,就一定能知道张氏的身份。
而叶知卜则沉默地骑着马走在一旁,他刚才亲手帮着将金不焕抬进车厢,手掌还记得那具身体的冰凉与沉重。他眼里没有泪,只有一道道推演的逻辑线在脑海中交错翻滚——张氏、神鹫、毒药、解药、仇恨……这一切不可能就此结束。
“我不会让你白死的,”叶知卜低声说,像是在对金不焕说,也像在对自己说,“这个仇,我早晚得给你报。此生,必杀尽神鹫余孽。”
李生缘则远远走在队伍前边,他独自策马,一言不发。风拂过他的脸颊,吹不散他心头的沉痛。他是一个信佛的人,也知道因果轮回、冤冤相报,但他心里仍在滴血。
他想了好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嫂子开口,更不知如何说出那句“你等的那人,回不来了”。
暮色降临,一行人宛若过河孤舟,在山路中缓慢前行。
马车内,乌花终于哭累了,在叶知秋怀中沉沉睡去。叶知秋打开窗,看着窗外的天,忽然低声道:
“金兄,对不起,我不该给你甩脸子,谢谢你因为行谨包容我。”
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是马车上的那盏风灯,悄悄地摇了摇,像是回应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