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清晨六点，九月被闹钟震醒，迷迷糊糊伸手关掉手机，却被窗帘缝隙里漏进的冷光刺得眯起眼睛。她裹着被子坐起身，听见走廊传来室友簌簌穿衣的响动，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混着窗外呼啸的北风，组成了青市冬日特有的晨曲。
拉开窗帘的瞬间，寒气裹挟着薄雾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峦蒙着层淡青色的纱，街边的梧桐树光秃秃地伸向灰沉的天空，枝桠上还挂着昨夜未化的冰晶，在熹微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这是她在青市度过的第二个冬至。去年今日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初来乍到的不安还未消散，思乡的情绪在节日里愈发浓烈。
班长站在讲台上拍着桌子说\"今晚谁都不许落单\"时，九月看见他发红的眼眶；饺子馆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脸，五湖四海的方言在狭小空间里交织，四川妹子抱怨着西北饺子皮太厚，东北小哥豪迈地教大家\"蘸蒜泥才够味\"。
那时的饺子馅有些寡淡，醋碟也兑了太多水，但当全班同学举着塑料杯碰出清脆声响，九月觉得，原来异乡的冬天也能这样温暖。
清晨的寒意还未消散，第一节课的铃声便撕破了教室的寂静。九月踩着铃声走进教室，白炽灯将室内照得透亮，前排女生正双手捧着保温杯，氤氲的热气从杯口升腾而起，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成细小的水珠；后排几个男生裹着厚重的大衣趴在桌上，露出作业本上未写完的字迹，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九月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翻开课本，油墨的气息混着教室暖气的温热扑面而来。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天还未完全亮透，云层被晨光染成淡淡的橘粉色，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翻书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
\"叮铃——\"课间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平静。不知谁突然喊了句：\"今晚冬至怎么过？\"原本嘈杂的讨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教室中央，随后爆发出七嘴八舌的议论。
\"还是集体聚餐吧？去年多热闹啊！\"文艺委员晃了晃手中的笔，发梢上还沾着没拍净的雪花，说话时睫毛上的霜花跟着轻轻颤动。她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回想起去年冬至大家挤在小饭馆里吃饺子，有人把醋当成酱油闹出的笑话。
\"都大二了还搞那一套？自由组队不好吗？\"体育委员裹紧围巾，呼出的白雾在镜片上凝成水珠。他推了推眼镜，\"再说每次聚餐点菜都要纠结半天，太麻烦了。\"他的话引起了几个男生的附和，有人小声嘀咕着想去打游戏，不想被聚餐耽误时间。
九月安静地听着争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木质桌面上刻着往届学生留下的字迹，深浅不一的划痕里藏着岁月的痕迹。她想起班长昨天私下找她商量时的模样，对方眉头紧皱，语气带着无奈：\"想组织聚餐，但用班会费肯定有人意见，不用又怕凑不齐......\"作为班长，要平衡全班几十人的想法，实在太难了。
就在争论声越来越大时，学习委员突然站了起来。她的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声音清脆响亮：\"要不这样，今年大家自由安排，费用AA，愿意聚的凑一起，不想的也别勉强。冬至嘛，开心最重要！\"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赞同的议论声。九月注意到，几个常独来独往的同学悄悄松了口气，而平日里关系好的小团体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商量着去吃烤肉还是炒菜。阳光不知何时透过云层洒进教室，在课桌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这时，角落里突然有人提到了小蕊。\"听说她要休学了？\"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重。九月想起小蕊总是戴着黑色头巾，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模样。每次课间，她都会热情地给大家分享从家乡带来的枸杞，教大家辨认食品包装上的清真标志。此刻，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卷着枯叶拍打玻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九月心里泛起淡淡的惆怅。
\"我发现个好地方！\"班长突然跳上讲台，手里举着手机，\"东校区附近新开的自助火锅店，单人单锅，绝对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口味！\"他将手机屏幕转向大家，图片里，红的番茄锅、白的骨汤锅、褐的菌汤锅在电磁炉上咕嘟冒泡，食材区琳琅满目，肥牛卷堆成小山，鲜虾在冰面上泛着水光。
九月眼睛一亮。作为忌口颇多的\"挑食星人\"，这种吃法简直是福音。不用再为了迁就别人的口味委屈自己，也不用担心因为忌口太多扫了大家的兴。看着屏幕里翻滚的火锅，她仿佛已经闻到了香气，期待着今晚的相聚能驱散冬日的寒意，让这个异乡的冬至也变得温暖起来。
下午的专业课，老师也罕见地提前下课。\"好好过节去！\"他笑着合上教案，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缝，\"记得吃饺子，不然耳朵要冻掉咯！\"九月和室友们抱着书本往宿舍走，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边的商铺都挂起了红灯笼，卖烤红薯的大爷推着铁皮车缓缓前行，甜香混着煤烟味钻进鼻腔。
推开门的瞬间，宿舍里蒸腾的暖气裹挟着护手霜的玫瑰香扑面而来。静静跪在上铺，膝盖压得床垫发出\"吱呀\"声，正撅着屁股在衣柜深处翻找，羽绒服、卫衣被她胡乱甩在身后，终于摸出那件酒红色毛衣时，兴奋得差点撞上床板：\"看！我妈织的，去年织到一半线不够，小鹿尾巴都没绣完！\"歪斜的毛线勾勒出憨态可掬的鹿形，针脚里还缠着几根白色绒毛。
秀秀坐在梳妆台前，粉色羊绒围巾在她颈间绕了三圈，对着镜子左右调整流苏位置。\"这是双十一抢的，\"她对着九月晃了晃手机购物截图，\"原价三百八呢！\"暖黄色台灯下，围巾泛着柔和的光泽，与她新涂的豆沙色口红相得益彰。
推开门的刹那，裹挟着牛油、花椒与香料的热浪扑面而来，九月被这股浓烈的香气激得鼻尖发痒。戴着圆框眼镜的老板系着印有卡通火锅图案的围裙，眼角的皱纹笑成绽放的菊花：\"同学们来得正好！食材管够，吃开心！\"他身后的传菜员抱着刚切好的羊肉卷匆匆而过，金属托盘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店内暖黄色的吊灯错落有致，原木色长桌被擦得发亮，每张桌面都嵌着小巧的电磁炉，黑色的旋钮上贴着\"小心烫手\"的卡通贴纸。左侧的冰柜通体透明，鲜红的牛肉卷层层堆叠，边缘结着细密的白霜；粉白的虾滑裹着保鲜膜，在蓝光照射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翠绿的菠菜根部扎着红绳，整整齐齐码放在冰块上，叶片上还凝着晶莹的水珠。调料台宛如小型战场，芝麻酱的醇厚、香油的清亮、蒜泥的辛辣与小米辣的艳红交织，二十余种调料瓶罐高低错落，旁边立着写满调配秘方的小黑板。
\"冲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同学们瞬间作鸟兽散。体育委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肉品区，左手攥着三盘肥牛，手臂肌肉绷得紧实，右手还在往托盘里摞毛肚，嘴里嘟囔着：\"冬至就是要吃肉补膘！\"他身后的队伍已经排到调料台，有人踮着脚张望，有人焦急地轻拍前者肩膀。海鲜区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几个女生围在冰柜前，指甲精心做过的手指点着冰块上张牙舞爪的螃蟹：\"这个钳子好大！快看这基围虾还在动！\"闪光灯此起彼伏，有人将手机架在食材上方，调整角度拍摄慢镜头视频。
九月握着浅蓝色的塑料盘，在素菜区停驻。嫩豆腐被切成整齐的方块，浸在清水中微微晃动；金针菇扎成小捆，根部还带着褐色的泥土；娃娃菜叶片层层舒展，裹着细碎的冰碴。经过肉类区时，她刻意放慢脚步，看着色泽诱人的牛羊肉卷，最终还是移开目光。隔壁男生突然举起堆满食材的托盘，肉块险些滑落，他手忙脚乱抢救的模样逗得九月忍俊不禁，笑声混在鼎沸人声里，融进了满室蒸腾的烟火气。
九月蹲在行李箱旁，指尖触到柔软的毛线时，心里微微发烫。深蓝色羊毛袜还带着真空袋的褶皱，袜口处外婆用白线绣的雪花图案，针脚细密得能看见指纹的纹路。她把袜子贴在脸颊上，仿佛还能闻到临行前太阳晒过的味道。窗外的风突然叩击玻璃，她赶紧套上袜子，温暖立刻从脚尖漫到心口，像外婆隔着千里的拥抱。
六点五十分，校门口已经聚满了人。路灯将人影拉得很长，羽绒服摩擦的沙沙声、跺脚取暖的咚咚声，和着年轻的笑闹，在寒夜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搭乘公交的同学已经出发，车头的大灯刺破薄雾；选择步行的队伍也开始移动，九月和几个好友走在中间，围巾上的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街道两旁的店铺霓虹闪烁，火锅店、烧烤摊飘出阵阵香气。路过一家饺子馆时，玻璃上的雾气模糊了里面的人影，但此起彼伏的碰杯声还是清晰传来。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有人提议唱首歌驱寒，跑调的歌曲瞬间响彻街道，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九月被挤在中间，听着身边夸张的跑调声，突然觉得，冷一点好像也没关系。
远远望见火锅店的招牌时，队伍里爆发出欢呼。橘黄色的灯光透过落地窗倾泻而出，门口的电子屏循环播放着\"冬至快乐\"的字样。
调制酱料时，调料区挤满了人。四川来的同学熟练地往碗里舀了三大勺辣椒油，又撒了把折耳根；两广的同学则偏爱沙茶酱，小心翼翼地加了滴香油。九月斟酌着往芝麻酱里加蒜泥，突然被身后的惊呼吓了一跳——原来是有人误把芥末当成了葱花，呛得眼泪直流，周围人笑作一团。
当锅底开始沸腾，整个餐厅都热闹起来。番茄锅咕嘟咕嘟冒着红泡，菌汤锅飘出醇厚的香气，麻辣锅的红油在表面翻滚，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眼睛。食材入锅的刺啦声、漏勺碰撞的叮当声、此起彼伏的\"帮我递下香菜\"，混着蒸腾的热气，织成一首欢快的交响曲。
九月把虾滑放进番茄锅，看着它们在红汤里慢慢浮起。对面的林琳正在挑战特辣锅底，辣得直吸气却还不肯放下筷子；晓燕专注地捞着锅里的海带苗，时不时提醒大家\"小心烫\"。不知谁起了个头，话题从考试周的恐怖，聊到家乡的冬至习俗：北方同学争论着饺子该蘸醋还是酱油，南方同学分享着汤圆的花样做法，连平时沉默的男生都加入讨论，说起奶奶包的酸菜馅饺子。
正热闹时，老板突然走到他们面前。\"同学们！\"他的声音带着西北汉子特有的爽朗，\"今天是冬至，店里特意准备了饺子，每人一份，不够还有！\"掌声和欢呼瞬间响起，不一会儿，服务员就端着托盘穿梭在席间，青花瓷盘里，月牙形的饺子卧在金黄的蛋皮汤里，撒着翠绿的葱花，热气袅袅升腾。
九月咬开饺子皮，韭菜鸡蛋馅的香气在舌尖散开。这味道让她想起去年冬至的饺子，想起班长泛红的眼眶，想起小蕊分享枸杞时的笑容。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大了，隔着雾气朦胧的玻璃窗，路灯的光晕晕染成温暖的橘色，而屋内，此起彼伏的碰杯声、欢笑声，比任何炉火都炽热。
散场时已近十点，街道被雪覆上了薄薄的银毯。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羽绒服口袋里揣着老板送的薄荷糖，驱散着口中的火锅味。九月踩着积雪，听着脚下清脆的声响，抬头望见夜空里稀疏的星星。寒风依旧凛冽，可围巾里残留的火锅香，口袋里温热的奶茶，还有身边并肩而行的身影，让这个异乡的冬至，盛满了家的温度。她知道，多年后回忆起这个雪夜，耳畔或许仍会响起沸腾的火锅声，和那群人肆意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