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激愤处,他把笔一掷,起身踱步,对窗月自语: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奈何帝王以谶决事,以纬断狱?国之利器,竟托之鬼魅之语!”
于是,他决意写一部书,以“新”破“旧”,以“实”击“妄”。书名极简单——《新论》。全书分十六篇,首篇即《祛蔽》,直斥谶纬:
“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取奇怪虚妄之事。……今俗儒不思政教得失,而竞夸谈符命,是犹画工好图鬼魅而恶犬马也。”
又于《言体》篇写道:
“火德之运,在德不在瑞;德之不修,虽日获千符,将何益哉!”
写至《谴非》篇,他更把矛头指向当朝:星宿灾异,本属自然;以灾异罪三公,是“以天变欺人”;以谶语拜百官,是“以神道疑众”。一句句,如刀,似箭,对准洛阳城最敏感的神经。
建武三年三月丙辰,小黄门小心翼翼地从尚书台捧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上用紫泥密封着,显得格外庄重。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卷,这便是桓谭所着的《新论》的誊清正本。
按照惯例,议郎们的新作都需要先呈递给兰台,由兰台的官员们审核其中是否存在“违碍”之处。然而,今天的朝堂上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桓谭竟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将《新论》呈递给了光武帝刘秀,并高声说道:“微臣桓谭所着之《新论》,上可考察天道,下可质问人情,中可核验政教,恳请陛下御览此书,以矫正当今社会之弊病。”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久久不散。整个宫殿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众人都惊愕地看着桓谭,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光武帝刘秀端坐在御床上,他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死水一般,没有丝毫波澜。他静静地看着桓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要知道,刘秀自从在舂陵起兵以来,一直对图谶深信不疑。他的姐夫邓晨曾为他解读过《赤伏符》中的“刘秀发兵捕不道”这句话,自那以后,无论是平定河北,还是在鄗南即位,刘秀无不依赖图谶来制造声势,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而桓谭的这番话,无疑是当众揭露了他龙台的基石,这让刘秀如何能够忍受?尽管心中的怒火已经熊熊燃烧,但刘秀毕竟是一国之君,他深知在众人面前失态的后果,所以他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面色冷淡地说道:“朕听闻爱卿擅长弹奏古琴,不如就为朕弹奏一曲《下里巴人》,也好让朕稍稍解解乏。”
刘秀的这句话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下里巴人》是一首俚俗的乐曲,与高雅的《阳春白雪》形成鲜明对比。刘秀用这样的曲子来要求桓谭弹奏,显然是在嘲弄他,暗示他所写的《新论》不过是“下里巴人”之作,难登大雅之堂,更无法与那些高雅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
然而,桓谭却毫不退缩。他快步向前,双膝跪地,叩头说道:“陛下,琴音有正音,也有淫声。微臣愿为陛下弹奏《文王操》,以此来端正陛下的心境;而不愿效仿《下里》之曲,去取悦那些淫逸的耳朵。”
桓谭的这番话,不仅表明了他对自己作品的自信,更显示出他不畏强权、坚持真理的勇气。他以《文王操》这样的正音来回应刘秀的嘲弄,暗示自己的作品是具有高尚品质的,而不是低俗的“下里巴人”之作。同时,他也委婉地批评了刘秀用俚俗之曲来戏谑他的行为,认为这是一种“淫逸”的表现。
桓谭的这番话,让殿中的百官们都不禁战栗起来。他们没有想到,桓谭竟然如此大胆,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直言不讳。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众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刘秀的反应。
刘秀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挥手示意桓谭退下。然而,在他的衣袖之中,却紧紧握着一本《新论》的副本,由于用力过度,他的指节都已经发白了。
当夜,铜驼街上华灯初上,灯火通明,行人如织。大司空宋弘乘坐一辆马车,悄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桓谭的府邸门前。
宋弘下了马车,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前,然后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叩击着门板。不一会儿,门开了,桓谭站在门内,面带微笑地迎接宋弘。
宋弘一见到桓谭,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眉头紧皱,压低声音怒斥道:“君山啊君山,你难道真的想要步嵇生(嵇康)的后尘吗?谶纬之说可是皇上的逆鳞,谁要是胆敢去触碰它,那绝对会引来杀身之祸啊!”
然而,桓谭面对宋弘的斥责,却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对他的警告完全不以为意。他转身引着宋弘穿过前院,来到后院,然后停下脚步,指着天井里的一只铜壶说:“大人,您请看这只铜壶。它每天都会汲取井水,时间一长,壶底就积了一寸多厚的污垢。假如有人用符咒念道‘污垢可以长生不老’,并且禁止别人刮洗这只铜壶,那么污垢就会越来越厚,水也会越来越臭,最后这水根本就无法再饮用了。”
桓谭顿了顿,接着说道:“图谶之学就如同这帝座上的污垢一般,如果现在不加以清除,将来必然会像这铜壶里的污垢一样,逐渐侵蚀到皇上。”
宋弘听了桓谭的话后,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桓谭刚刚说过的话,这些话语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着他的内心。
过了许久,宋弘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桓谭,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
“你可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啊!”宋弘感慨地说道,“即使白刃立于喉前,你也能面不改色,毫不畏惧。”
桓谭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中透露出一种坚定和自信。
宋弘见状,心中不禁对桓谭又多了几分钦佩。他沉默片刻,然后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露出了五十两黄澄澄的金子。
宋弘将金子递给桓谭,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你拿着这些金子,赶快回到沛地去吧。不要再去招惹皇上了,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桓谭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宋弘的好意。他挺直了身子,一脸严肃地说道:“如果我就这样离开,那么我的《新论》恐怕就要被废弃了。但只要我还留在这里,天下就还有人敢于直言,敢于说出真话。”
宋弘听了桓谭的话,心中一阵感动。他知道桓谭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的坚持并非出于一时的意气,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