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然后呢!”
春晓像是听故事一般,不住催促柳笙说下去。
“然后……我就成神啦。”柳笙笑吟吟地答。
“啊?”
这个跳跃的结局让春晓十分不满意。
“可是,过程呢?总该有点过程吧?”
“对啊,我也想听听。”
另一个声音冷不防插了进来。
准确来说,是从心海响起的。
虽然在这高维领域中,“方位”早已失去了意义,但柳笙仍能感受到,自己“身侧”多了一位存在。
“你找到我啦?”柳笙问道。
“我早该找到你的!”
林德尔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意,甚至带着几分被耍后的气急败坏。
现在的他,看起来就是一团机械、诡物与人形的畸形融合体,结构复杂,形态扭曲,总之与人的形态已经相去甚远。
这就是神吗?
不过,柳笙自己也成了一团触手缠绕的巨山。
论观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林德尔咆哮,满身结构都在震颤、蠕动。
“对啊!大人,快继续说呀!”春晓也再次催促道,倒不是因为看热闹,纯粹是好奇。
柳笙看了林德尔一眼。
虽然从那团诡异的“多结构聚合体”上看出表情实在不易,但她就是能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情绪——愤怒,与好奇。
于是她缓缓开口:
“你还记得……你本来打算对我们做什么吗?”
林德尔愣了愣,似乎一瞬间有些迷茫。
“想不起来了?也是,太多重叠的时间线早就干扰了你的思维结构。”
柳笙轻笑一声:
“成神之后确实能全知全能,但也会被记忆碎片与并行逻辑所淹没。而你的大脑,还不够强大,根本承载不了这一切。”
“所以也导致你,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或者我的行为对于你来说,并不足以引起警觉。”
“少废话!说重点!”
仿佛被戳中了软肋,林德尔暴怒打断。
柳笙淡然道:“当时,你为了阻止我,把我们都扔进了那些彼此无法联结的时间线中。”
“至于为什么不杀了我们呢?首先我和凌复,你不舍得杀;阮时之……有他娘在;宋茹你杀不死;亚利尔还是‘圣孙’,你们成神系统中的重要节点。”
林德尔沉默。
也说明,柳笙说得没错。
“不过,你大概忘了,我已经拥有高维结构的大脑。”
“所以呢?”
“所以当你试图投放我们进时间线时,你其实也暴露了自己的权限结构,而我……刚好可以立足高维看清楚,顺势映射回去。”
林德尔的所有眼睛——无论有机还是无机的——都微微一缩。
“你……篡改了我的权限?”
“说篡改太粗暴,我只是——借用了你的权限,给我们更好的安排。”
“怎么可能!”林德尔近乎咆哮。
“怎么不可能?更何况,我还拥有跟你同等级的权限。”
林德尔陡然一滞,随即反应过来:“冥神……是李鸣那个小丫头!”
柳笙身上一声龙鸣响起。
长长的触手间,一条金色的长龙探出头来,幽深龙目森然注视着林德尔。
林德尔“见”到李鸣,更是愤怒,咆哮几乎撕裂虚空:
“你竟敢助她成神!”
“她是靠自己的。”李鸣冷冷回应。
“不可能……明明我都看着……”
“反正你不是说那个诡异遍布的世界中已经没有机会了吗?所以你没看到吧?”柳笙插话道,“不过,既然如此,我成神也不影响你的计划,不是吗?”
林德尔恼怒到极点,却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接下来,你恐怕会更生气。”
“因为啊……”
柳笙笑得温柔,触手愉悦地轻轻摆动,像是在翩翩起舞。
“成神的,不止我一个。”
……
“进入神国就是成神了,为什么还要练这些?倒不如好好修行日常。”
有人不满地质问亚利尔。
亚利尔这段时间的行为令许多曾经一同玩耍的衙内十分不满,故而有此一问。
“我这就是修行。”
“呵呵,这算什么修行?你忘了,你的修行就该是跟我们饮酒作乐……”
那人话音未落,却见一道白光闪过。
亚利尔已如闪电般近在眼前。
匕首抵在他的颈侧,刀刃的寒意刺破娇嫩的皮肤,迫出一滴纯白的血珠。
他吓得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动。
亚利尔却收起匕首,推了他一把。
“去吧,不要来找我了。”
于是,那人领着一众纨绔跌跌撞撞地逃了。
亚利尔冷冷地看着众人背影一会儿,随即不再理会,专心挥舞手上的匕首。
如今他最大的执念就是跟着文首辅学习。
当年在唐国为质,原本文首辅是想要好好教导他的,谁料关于要入神国的消息在世家大族间传开,他想着反正都要“成神”了,便慢慢荒废了修行学业,与一群衙内子弟日夜厮混。
当时文首辅对他很是失望。
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那眼神,只能以喝更多的酒、玩得更疯狂来遗忘。
但现在,他必须将一切捡回来了。
从一招一式练起。
练剑、练身、练心。
他尤其偏爱匕首,舞动时仿若与生俱来的得心应手,就好像曾经练过一样。
更古怪的是,他隐约察觉自己体内似乎隐藏着一种力量。只是,在这片雪白的神国中,他始终无法将之唤醒。
这让他更渴望离开神国了。
没想到,而这一天,不期而至。
首先是大将军阮眠挟持了圣上。
整个朝廷停摆。
然后就是工部尚书凌有莲部署神曜玄珠,让整个神国都不能动。
“所有人不许进行日常活动,违者必炸!”
这个指令古怪至极,却无人敢违抗。
神国运转,自此停滞。
就连亚利尔的日常训练也被迫中止。
只能和老师一起喝茶。
“看来这是一场针对神国的威胁,而不是针对任何人的。”文首辅文微阑沉声道。
“老师,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亚利尔奇道。
“因为每个人的日常活动是神国运作的能量来源,归根结底,还是执念的形成与完成形成闭环,不断产生类似于诡气的能量,只是剔除了变化、混沌、邪恶的部分,更为纯净罢了。”
“这就是神国的本质?”亚利尔惊诧道。
“没错。”文微阑沉沉点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亚利尔怔住,半晌才问:
“可您又是如何得知的?”
这话让文微阑一愣。
眉间的皱纹锁得更深了。
“好像……有另一个我,知道了这个原理。”
“另一个您?”
“嗯,似乎现在正在神国下方,仰望见证着神国的崩塌。”
“这是梦吗?”
文微阑却摇摇头:“分不清楚。”
亚利尔咬咬牙,终于忍不住也说出口:
“其实……我也似乎有那样的梦境。”
“什么?”
“但我确信,这不是梦。”
“如何确信……”
文微阑刚说,眼睛却睁大了。
因为亚利尔的胸口骤然鼓起,一根触手缓缓伸出。
蠕动着,丑陋又美丽。
混沌的颜色,但落在雪白的神国中,近似于斑斓的彩色。
文微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如此鲜活的颜色。
更别说,这代表了什么。
“地母……大人?”
“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体内……”亚利尔缓缓收起触手,整理好雪白的衣襟,“我似乎梦见跟随她同行,有座巨大监狱,您也在……”
文微阑心中一凛。
因为她也做了那样的梦境。
“地母大人……”
所以她才会对于亚利尔的话如此触动,决意放下曾经的失望教导他。
她微颤着伸出手,仿佛仍能感受到冰冷、生锈的链条在掌心滑过的触感。
双手下意识地攥紧,尝试握住这不存在的链条,并用力一扯——
仿佛真的在回应她一般!
轰隆一声,整个神国骤然震荡。
雪白的神国表层,出现了一道长达万里的巨大裂痕,深不见底。
仿佛是有一柄看不见的长剑,横空斩落,自天穹裂至地脉。
而后,是第二剑。
更加猛烈、更加彻骨的剑意贯穿神国,使那本就岌岌可危的裂口彻底撕裂开来。
断裂的缝隙间,有丝丝缕缕的白光浮动,仿佛残破的人形灵魂,构成丝线一般,只是现在已经被斩断。
下方显露出幽深的黑色。
那是无尽的虚空。
神国瞬间陷入惶恐。
惊叫、逃避、祈祷,但裂缝依旧展露着无情的虚空。
雪白的丝线在裂缝中间飘动,正在尝试弥补这个巨大的缺口。
而最需要的,自然是神国人提供的能量。
于是磅礴意志降临,催促所有人动起来。
但是神曜玄珠的威胁依旧存在。
于是神国陷入了更深的恐慌与分裂。
这时,由文丞相领头的一部分神国居民高喊“自救”,举起家中的菜刀、小刀冲向宫阙,却很快被大将军的兵马镇压,丢入大牢中。
“老师,您要去救您的祖父吗?”
神国的边缘,文微阑与亚利尔正缓步前行。
文微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他与我……已无关。”
亚利尔轻轻点头。
明白了或许存在另一个自己后,自然也会意识到,神国中或许不是所有人都来自于一个世界。
而且想得越明白,越是清楚这背后真相存在的大恐怖。
“幸好那时候的职位叫做丞相,要不然可是污了老师您的名头,到时候世人都说文首辅竟然如此愚蠢失去了理智。”
“世人……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世人?”文微阑苦笑摇头,“而且在这里,也不存在理智,或许我们现在行为,也只是被某种无上力量所操控。”
“也许是的……”
“但您相信地母大人?”
文微阑闻言,微微一愣。
随即点点头:“我相信。”
“我曾经怀疑过,但事实上我错了……”
文微阑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现在的她,总觉得很是混乱。
亚利尔有了老师的肯定,也没有再犹豫。
走了一会儿,终于面露喜色,抬手指向虚空的黑暗中。
“地母大人的力量,就藏在那里!”
文微阑闻言一震,收起方才的黯然,振作精神,与他并肩快步奔向那片黑暗。
明明是黑暗一片,但是走近了就能看到,是起伏的黑暗山丘,犹如沉睡的巨兽在虚空之中静静伏卧。
这时,亚利尔胸口的触须忽然伸出,指尖轻轻一点,那片死寂的黑暗顿时泛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宛如平静湖面被风轻拂。
紧接着,从黑暗中亮起一道道金色丝线,如经纬般织入虚空,构成一张巨大的网络,丝线交缠延展,深入神国,却在黑色山丘的根部戛然而止。
“看来是神国拦截了地母大人的力量。”亚利尔说道。
文微阑自然也明白,抽出长剑,与亚利尔一同动手,将那横亘在前的黑暗山丘,一点点削去。
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地母大人的力量终于彻底显露。
金色的光辉自裂口迸发而出,沉眠的光网如同被重新点燃,在虚空中炸开。
金线如莲,层层绽放,中心处缓缓升起一道道如触须般灵动的光束,直指亚利尔的胸口。
那一刻,亚利尔体内潜藏的地母大人之力回应呼唤,与金线相连,彼此交缠,逐渐融合为一体。
金色,渐渐同化为混沌的颜色。
新的力量诞生了。
那混沌之光沿着金线的网络迅速蔓延开来,一点点渗入神国的每一寸角落。
曾经洁白无瑕的神国,开始浮现出星星点点的混沌之色,而那些原本正在缓慢愈合的裂缝,也渐渐停下了进程,甚至隐隐扩大。
无人知晓这一切的缘由,只觉得神国“病”了。
顿时末日的论调甚嚣尘上。
有人开始寻找罪魁祸首。
“是那些低贱出身的人污染了神国!”
“将泥腿子赶出去,还我们澄澈的圣土!”
很快,神国内掀起了以“出身论”为名的清洗浪潮。
于是,那些出身最为底层、曾经生活困苦的人,首先被推入裂缝之外的黑暗虚空。
可裂缝并未止步,反而越裂越多。
于是非贵族的也一点点被驱逐。
再后来,品行不端的也遭到清算。
大将军阮眠这种叛国者大家管不了,寻常人家难道还不行吗?
于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扯上神国的纯净,被驱逐出神国的人越来越多。
亚利尔这种吃两家饭的,自然也在其中。
而文微阑,作为对长辈见死不救的不孝之人,理应一并逐出。
亚利尔跟着老师,老师既然也没有反对,自然从善如流。
虽然这裂缝很恐怖,外面的虚空无垠,但也好过在这神国中漫无止境地沉沦。
却没想到,踏上旅程不久,却看见连大将军阮眠也来了,身后跟着三万精兵。
“我来护送大家上路。”阮眠坚定地说道。
虚空的路确实不好走。
异象频发,诡异浮沉,一些人精神几近崩溃,差点儿被诡异吞噬。
然而有阮眠保护,还有凌尚书扯出来的神曜玄珠,只能是差点,最终还算是安稳。
当然这也说明,神国的威胁已经不复存在。
那些还留在神国的人,已经可以回归日常生活了。
阮眠却冷冷一笑。
“日常?回不去了。”
她望向远方雪白的神国,声音沉沉。
“神国,注定会毁灭。”
随着阮眠说完这句话,天穹之中一道剑光劈落,神国骤然裂开。
轰然一声巨响,整座神域在众目睽睽下崩塌成无数碎光。
虚空震荡,人群东倒西歪,几欲被黑暗吞没。
但也好过在神国中的人,已经化为无数光点,再无声息。
然而,混沌的网络却适时浮现,稳稳撑起了崩塌后的世界,虚空一点点被填充。
但这一次,并非纯然黑暗。
而是半透明的虚空,许许多多的光点亮起,犹如繁星一般。
然而走近了能看到,那是一个个光茧,里面沉睡着一个个人形。
混沌的网络指引着这些人,往属于自己的光茧中走去。
亚利尔望了老师一眼。
文微阑轻轻点头。
师徒分开,各自走向自己的归处。
进入光茧,躺下,闭眼。
再一睁开,眼前是坚实的膜。
撕开膜,是黑暗。
似乎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