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在王明发扭曲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的表情异常地扭曲着，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额角青筋暴起，像几条蜿蜒的蚯蚓。
那双平日里或许还带着点浑浊温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狂怒、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的妻子，见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翠花跟前，粗糙的手指带着颤抖，死死扯住翠花的衣角，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布料撕破。
她踮起脚尖，将嘴唇凑到翠花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一种走投无路的哀求：“翠花！我的好闺女！算娘求你了！快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你爹……你爹他真会疯掉的啊！”
那声音气若游丝，充满了恐惧。然而，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屋内，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一样，清晰地刺入了王明发的耳膜。
“你胡说八道啥呢？！” 王明发猛地转过头，从牙缝里挤出嘶吼：“谁疯了？！我看是你疯了！你这个搅家精！”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怒吼飞溅出来。
“明发！明发你冷静点！” 妻子被他吓得后退半步，但想到后果，又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努力想让话语清晰些：
“现在…现在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听我说，翠花今天特意把国庆带来，不是要气你，是真想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好好商量个对策，找个活路啊！你就别再…别再一个人硬扛着了，你的事…我都…都知道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奈。
“你知道了？！” 王明发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暴怒！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叮当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这个死老太婆！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啥见不得人的勾当？！啊？！是不是你跑去告密了？！我可告诉你，我王明发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第一个就找你索命！”
他指着妻子的鼻子，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抖动。
“爹！不是的！” 翠花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到父亲面前，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喊道：“爹！您冷静点！娘说得没错！我今天带国庆来，就是想咱家一起商量个办法！我就您一个亲爹啊！咱父女俩失散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老天开眼让咱相认，我…我不想您出啥事儿！我害怕啊爹！”
她说着，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王明发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粗重。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翠花满是泪痕的脸，最终落在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阴影里的李国庆身上。
他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充满讽刺和怨恨的弧度，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鄙夷：“商量？办法？你说他会帮咱们家？”
他猛地提高音量，指着李国庆，对着翠花咆哮：“哼！翠花！我的傻闺女！你可别忘了，当初你爹我为啥会被关进？他李国庆在里面‘功不可没’！你现在让他来帮咱们？帮咱们下地狱吗？！你…你该不会是和他合起伙来，挖好了坑等着你爹往里跳吧？！”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最不堪的背叛，眼神里除了愤怒，更添了一层被至亲出卖的锥心之痛。
翠花被王明发这诛心之语刺得浑身一颤，心如刀绞，委屈和伤心几乎将她淹没。
她难嘴唇哆嗦着：“爹！您…您咋能这么想我？这么冤枉我？！我真是为您好啊！我和国庆…我们真的是想帮您！” 她试图解释，声音却破碎不堪。
“明发！” 王明发的妻子在一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双脚不停地在地上跺着，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你就听听翠花的吧！求求你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咱主动去交代，把知道的都说了，争取个宽大处理，判得轻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我…我跟你发誓，不管你被关多久，我都等你！咱还有建军呢！”
她的哭喊声嘶力竭，充满了绝望的恳求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交代
坐牢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明发的心上。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怒火“腾”一下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
坐牢的滋味？那岂止是刻骨铭心！
那是刻在骨头缝里、融在血液里的冰冷和绝望！
阴冷潮湿的牢房，永远驱不散的黑暗，狱友麻木或凶狠的眼神，还有那深入骨髓的饥饿和病痛！
要不是因为那次差点死在牢里的重病，身体彻底垮了，他怎么可能被“恩典”提前放出来？
如今，好不容易靠着妻子东拼西凑买来的草药，身体才勉强有了点起色。
再进去？他这把被牢狱和岁月双重摧残的老骨头，还能经得起几回折腾？
他几乎能闻到那死亡的气息再次逼近。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让他浑身发冷，牙齿打颤。
他内心剧烈地翻腾、撕扯着：
孙长浩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比山重！他当时就发了誓，若有缘分，两家定要结为儿女亲家，世代交好。
虽然后来世事变迁，运动频仍，两家失散，这个约定没能实现，但这恩情，这承诺，像一块巨石，一直压在他心头，让他觉得亏欠，觉得必须报答！
孙长浩来找他帮忙的事，他能拒绝吗？他敢拒绝吗？
如今，眼前哭成泪人的妻子，满脸委屈和担忧的翠花，还有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承认是女儿依靠的李国庆……还有小外孙建军天真无邪的笑脸……
他该怎么办？
报恩，还是保命？
忠义，还是亲情？
这抉择像两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够了！都给我闭嘴！” 王明发猛地一挥手，仿佛要斩断所有纷乱的思绪和声音，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旁边的凳子，发出刺耳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