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发成沉默了。
他端起面前的水杯,这一次是真的喝了一大口,微凉的白开水顺着喉咙滑下。
他再次抬眼,仔仔细细地,不动声色地,将坐在对面的陆江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还是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还是那略显单薄的身形。
但是,此刻坐在那里,侃侃而谈,面对质疑从容不迫,言语间既有年轻人的坦率,又不失官场中人的分寸和机锋,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自信,还有那份谈笑间便化解了尴尬与质疑、并将话题引向自己期望方向的掌控力……
这一切,都与他那过于年轻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李发成在心里暗暗咂舌:这个后生仔,真系唔简单!怕唔系哪个大家族或者大领导悉心栽培出来嘅人物?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性、这份手腕,绝非池中之物啊!
看来,今天自己这趟“死马当活马医”的拜访,或许……真的来对了?
一种莫名的期待感,开始在李发成的心底悄然滋生。
“哈哈哈……陆县长,你咁讲,真系俾足面啦!搞到我都有些受宠若惊咯!”
李发成笑了几声,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里,那股商场老手的精明劲儿又回来了几分,“不过呢,陆县长你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李某人今天过来,也确实系……带咗啲你可能想听嘅消息。”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陆江河的反应,似乎预期着对方会立刻追问,或者至少流露出明显的期待。
然而,出乎李发成意料的是,陆江河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没有惊喜,没有急切,甚至连眼神深处都没有泛起多少波澜。
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原本放在桌子上的手,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发成继续。
“哦?”陆江河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李老板不妨细说。”
这平静得近乎冷淡的反应,让李发成心里微微一“咯噔”。
这位年轻县长的心思,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深沉难测。
他定了定神,收敛了笑容,语气也变得更加正式:“陆县长,我了解到,你这次来羊城,主要目的系为明阳县拉投资,特别是想引进我们羊城的外向型家具企业,对吧?”
见陆江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李发成继续说道:“不瞒你说,陆县长。我哋发成家具,做出口做了十几年了,规模嘛,不大不小,在羊城这片也算有啲名气。”
“最近,我仔细的考虑,系唔系要稳条新嘅路行下。你哋明阳县嘅宣传,还有陆县长你本人嘅诚意,我哋都睇到咗。”
“所以……我谂紧,我哋发成家具,对你哋明阳县,可能有啲兴趣,想同陆县长你……深入倾下合作嘅可能性。”
李发成说完,便紧紧盯着陆江河,等待着他预想中的激动和欣喜。
毕竟,对于一个急于招商引资的地方官员来说,这无异于雪中送炭,是求之不得的好消息。
哪知道,陆江河听完,非但没有立刻拍板叫好,反而身体微微后靠,重新靠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发成,问出了一个让李发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的问题:
“李老板,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陆江河的语气听似随意,眼神却带着审视,“合作是双向选择。您说说,我为什么要和您合作?或者说,您的发成家具,能给我们明阳带来什么独特的价值?”
“啊?”李发成彻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圆,几乎是脱口而出,“陆县长,你……你搞咩啊?开玩笑吧?前几日,报纸上宣传得咁犀利,成个羊城家具圈都知道你哋明阳县急需投资,我今日带着诚意过来,你……你点解反而问我这个?”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和他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难道这位年轻县长之前搞那么大阵仗,都是装样子的?还是说,他改主意了?
陆江河心中自有计较。
发那篇文章前,他和沈文静就仔细分析过当前羊城家具行业的困境,特别是这些以外贸为主的工厂,在国际形势和成本压力下,寻求内销和产业转移的潜在需求。
如今李发成主动找上门来,虽然是好事,但如果表现得太过急切,反而容易在后续的谈判中落入下风。
他此行的目的不仅仅是拉来投资,更要为明阳争取到最有利的条件。现在,正是化被动为主动,拿捏一下对方,摆摆“县太爷”谱的时候,也好杀一杀这些在羊城呼风唤雨惯了的老板们的威风。
陆江河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既不显得疏远,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李老板误会了。”他缓缓说道,“明阳县敞开大门欢迎投资者的决心,从未改变。我问这个问题,并非拒绝,而是想更清楚地了解我的合作伙伴。”
他靠上前,目光锐利了几分:“明阳虽然是小地方,但我们也有我们的选择标准。我们希望引进的,是真正有实力、有远见、能够和明阳共同发展的企业。”
“所以,我想听听,李老板您认为,发成家具的优势在哪里?为什么我们明阳县,应该选择与您合作,而不是别人?”
这番话,解释了他刚才那个“无理”问题的意图,并且 十分明显的 提升了明阳县的地位,无非是告诉李发成——我们不是饥不择食,我们是有选择权的。
李发成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小看了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县长。
对方的沉稳和老练,远超他的年龄。这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招商引见,而是一场一开始就充满博弈的谈判。
也罢,既然对方要“考较”,那自己就拿出点真材实料来。
李发成点点头,脸上恢复了商人的精干:“好,陆县长快人快语,那我李某人就同你交个底。”
在那半粤半普的浓重口音下,陆江河即便仔细听,也只是听了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