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房子翻了好几次，到现在这屋子修的能住下所有的姑婆孩子们，是沈家村村民口中的皇宫。
不过厨房里那口烧柴火的大灶却一直留着，是王小芬的要求。
王小芬也96了，在沈立民还能走动的时候，她还惦记着要给家里烧饭，炒菜是炒不动了，但是坐在火炉边上添把柴火还是可以的，冬天坐在那里听老头子跟她扯扯淡是最好不过的。
不过等沈立民一天24小时有21个小时躺在床上以后，她也不去烧大灶了，在窗边放了把躺椅。
白天，自己躺在躺椅上，老伴躺在床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又下雨了，早上大山才把干菜铺出去，也不知道收回来了没有？\"
沈立民：\"湿了再晒呗，有吃不死人。\"
\"夏梅送了袋清明粿来，她自己包的。等会儿让水花蒸一个当午饭吃，咱俩吃一个就够了。这孩子不管是饺子还是馒头都能包这么大，也是本事。\"
沈立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喜欢做吃的？上次拿来的馒头一个个比我脸还大，那面粉还是实心的，吃一个能扛一整天。我要是还在种地，得点名让她做饭。\"
\"旭博和他媳妇儿好像想移民去外国了，夏竹不太同意，说是这两天在家里闹腾呢。\"
沈立民：\"这就是当初孩子生少了，要是多生两个，爱去哪去哪。\"
\"夏兰那丫头好像最近又在谈恋爱了，我问娜娜她妈是不是要结婚了，娜娜说她妈就是谈恋爱，不结婚。\"
沈立民：\"她明年都要70了，还谈恋爱。这不是耍流氓吗？\"
\"夏莲说她今天就不过来了。星星家的双胞胎说是今天上幼儿园，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去送了。\"
沈立民：\"星星不是说要过什么上靠父母，下靠孩子的生活吗？那可不能宠，得从小教他们怎么养家才对。\"
\"舒心舒意已经能完全接手生意了，小夏他们两口子说是也要回越市来养老了。\"
沈立民：\"那感情好，他们要回村来吗？问村里再买块地盖房子？\"
\"禹山镇那边早就给他们划过地了，哪里轮得到你……\"
……
沈立民最后一年，都是沈大山在照顾，连护工都被他以不放心的理由拒绝了。
78岁的大孝子拒绝妹妹们轮班的要求，也拒绝了子女们替他的请求，亲力亲为的照顾自己老爹。
晚上就在塌下打地铺，沈立民咳嗽一声他都能马上醒来看看。
连王小芬都说，你让几个小的一起轮轮班，或者再请个护工，没必要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沈大山不肯，依然坚持这样。
到最后一天时，沈立民突然就觉得有些力气了，想想应该是时间差不多了，把孩子们一个个叫过来说话，最后才轮到沈大山。
沈大山跪在脚踏上，握着沈立民的手，眼睛也有些湿润。
\"爹……\"
才开了个头，喉咙就哽住了。
沈立民往自己这边拉了他一把，示意他起来，别跪着。
\"都七八十岁的人了，自己没几年都要快当太爷爷了，哭个屁啊！小心被人笑话。\"
沈大山胡乱抹了把脸，用上了当初他爷爷的话——\"那是他们嫉妒我。\"
\"起来，跟你讲了别瞎跪！一会儿我还没走你先被送进医院，那就真让人看笑话了。\"
沈大山被拉到了床边坐下，沈立民用浑浊的眼神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然后拍了拍他的手。
\"这么多年，你这个哥哥当得也是辛苦了。\"
\"爹……\"
沈立民摆摆手，让他先听自己讲完，
\"现在年轻人心思比我们活络，人多了，总有一天会天南地北的分，回不来……
我呢，也没别的想法，就想着在你们这辈儿还活着的时候，这家别给散了。
你这个哥哥，还是继续再辛苦几年，做好大家长，把规矩定死了……\"
沈大山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一个劲儿的点头。
\"我知道，你早就晓得我不是你亲爹了，但你能待我到这样的地步，我死也能瞑目了。\"
沈大山猛然抬起头来，78岁的壮老头，最后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
\"爹啊……你就是我爹啊……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爹，我不孝顺你我孝顺谁啊……\"
王小芬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听着里面父子俩的对话，浑浊的眼眶中也是开始聚集起泪花。
客厅里或站或坐乌压压的一片人，沈夏莲看到了她妈在偷偷擦眼泪，刚上前几步，就见王小芬朝她这边摆摆手，
\"都别过来，你爹爹和你大哥说话呢。刚才他和你们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也都站得远远的。\"
沈夏莲：……她又不是想去听墙角，再说了，她们这帮老头老太的听力可能还真没97岁的王小芬老太太好。
……
过了会儿，沈大山开门出来，叫大家都进去。
他年轻时整天风吹日晒的，皮肤黑的已经白不回来了，这会儿就算哭过也没人看出来。
大家扶着老太太一起又进去了。
沈大山帮着把一叠红包放进沈立民手里，这习惯还是从沈如是那里学的。
沈立民进入耄耋之年后，就整天琢磨着自己的生前生后事，寿衣的款式，骨灰盒的材质，还有遗照每半年照一次，说到时候选最佳的出来用。
红包也是早就准备好的，说他爹当年给了他们红包，等于把自己这辈子攒的阳德都送给子孙了，所以他和王小芬也能长命百岁。
那他走之前也得送，反正老头老太钱都不少，孩子多，不是今天这个给钱，就是明天那个送吃的穿的，钱都没地方花。走之前正好也可以清一波库存。
老爷子一个个的亲手把红包送到子孙们的手上，最小的龙凤胎兄妹俩奶声奶气的和太外公说谢谢。
他俩还不懂什么是生离死别，只知道这是长辈给的红包，大概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吧？
\"谢谢太外公，祝太外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立民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这笑可比不得当年，有气无力的，都笑不出什么声音来，但那张老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愉悦的。
沈立民最后把手伸向王小芬，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在飞快流逝，想说些什么，但已经有些说不出来了。
王小芬就坐在他床边，见状也把手伸了过去，两只干枯痩巴的手交握在一起。
\"你安心去，墓地反正都是双人的，到时候你别叫什么孤魂野鬼的狐狸精去占我那儿地就行。
我估计自己也就这两年了，你在奈何桥边等等我，到时候下去陪你，不叫你孤单。\"
沈立民张张嘴，再眨眨眼，表示知道了。
半个小时后，房间里便响起了众人的哭声，
一群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走出去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商业巨鳄，大风大浪面前都是面无表情的一帮狠人，在亲爹走的时候，还是哭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一帮孙辈也是不住的抹泪，他们家的长辈对孩子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好，尤其是以沈建国沈玉琴为首，小时候在沈立民和王小芬膝下长大的孩子们，感情是不一样的。
再小一辈的孩子们，可能感触没那么深，但是因为大人们都哭了，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那股悲痛，气氛带动下，依然会悲从中来，一起放声大哭。
只有王小芬没哭，她依旧握着丈夫的手，虽然对方已经松开了。
\"大山，你再过来给你爹磕几个头。\"王小芬叫着沈大山。
沈大山红着眼，当即跪下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力度不减当年在沈如是坟前的头。
沈夏梅沈夏莲五姐妹也想着要跪下磕头，被王小芬一挥手拦住了，大山磕就行了，她们要是都磕，那这屋子的人都得跪下了，干什么呢。
沈大山知道他妈叫他磕头的原因，所以跪得非常丝滑，晚上守灵的时候，也是一马当先，重复了当年沈如是干的事情。
似乎在八十岁左右能给爹妈送丧，已经变成了沈家独有的福气了。
王小芬到点还是会去睡觉，该吃吃该喝喝，但其他时间也是坐在灵堂看着她丈夫的遗像。
\"你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碰到你爹，碰到了你也吹不了牛逼了。他活到100岁，你就活到99，还不如他呢。\"
\"你这照片挑的，真不怎么样。笑起来嘴巴都是歪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本来就是个歪嘴老呢。\"
\"星星她们以前说其实没阴曹地府的，人要是死了，就是真死了。那你现在是就这么当鬼了？还是投胎去了啊？\"
\"你要是当鬼了？是不是就看着我们呢？要是投胎去了……你也别这么急去投胎啊，等等我呗。\"
\"我这辈子老骂你，也不知道你烦不烦，不知道下辈子你还愿不愿意娶我当媳妇儿。\"
\"我倒是真愿意再嫁你一回，虽然你这个人也不怎么爱干净，不讲究，话又多，有时候真的能让人烦死。\"
\"最好在我第一次嫁人的时候就能遇到你，到时候再给你生那么多孩子，再和你一起活到走不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