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双银色的眼睛,饶是活了百年之久的魔女,也陷入一瞬的恍惚之中。
曾经的少年亦如他本身的定位:他于过往,不过是书页投下的一道阴影,时间一旦翻篇,属于他的那页便会彻底消失。
而现在,时间忽然有了折痕。
它翻动、定格,驱使回忆。具象化了少年整个人的轮廓,并从见面中雕刻出对方的行动,让他迅速拉满弓弦,朝着他们的方向瞄准,以此形成鲜明的对立。
利箭锋芒,锐利的光折射进少年的瞳底,森冷透亮。
“…反抗军?”
金发魔女认出了少年此时的穿着,然后唇角勾了起来。
“这幕景象可真新奇。”
她语调讥诮,“昔日的执行官…竟沦落到给稻妻的小角色们卖命了么?”
少年的面色纹丝不动:“暗中推广「邪眼」、企图扰乱稻妻局势,罗莎琳,我有权将你的罪行告知将军大人。”
魔女微微昂起下巴,道,“呵呵…我不过是来自至冬的外交使节而已,你在讲什么,我可都不知道呢。”
少年压低声音,带起警告的语气:
“我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你在稻妻所做的一切,这不是玩笑,而是警告。”
“警告?”
女人单手掩嘴,难掩讽刺般道:
“女皇陛下的理想,是这世间最为高洁而纯粹之物。你曾经可是受过她不少恩惠,难道死过一次,就忘记陛下的教诲了?还真是大胆啊…玛利喀斯。”
少年却不赞同。
“【女士】,你大可用其他手段来为陛下她谋取利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稻妻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现在这样?”
女人嘲讽一哂。
“跟我谈手段之前,好好反思反思一下自己吧。怎么,已经忘了当年你是如何杀人的了?小怪物。”
“……”
见对方表情一紧,女人则发出一声冷哼。
这么看,性格倒是没变。
天真、寡断,还有那可笑的善良。
难怪会成为阴谋的调味剂。
当年,她正身处其他国家执行任务,等回来时事情早就结束,想打听,也尽是些捉影捕风的片段,杳无实证。
——但现在不是回忆往昔的时候,她要继续推进面见将军的流程了。
至于叙旧。
还不如交给另一位当事人来做。
于是,女人冷冷瞥了好同僚一眼:“这里就交给你了,斯卡拉姆齐。”
少年闻言脸色一变,立刻松开弓弦。
顷刻间,利箭迸射,化分为无数冰刺尽数朝女人而来。女人却未把少年的攻击放在眼里,一步步朝少年逼近,直到一簇雪亮的强光从她身后窜出——
啪!
由电流组成的长鞭横劈半空,将那些冰刺轰成粉碎。
碎裂的晶体如暴雨初至。
它们瓢泼坠落,帘幕般遮在少年眼前,让女人径直走到他面前,冲他露出微笑——
【再会。】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金发魔女用口型无声地说。
少年瞳孔霎时紧缩。
“站住!”
他猛然上前,想要抓住即将消失的魔女,然而已经太迟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道长鞭再次向他袭来,释放的电流仿佛能烧灼空气。
少年反射性闪避,而他身后,一道黑色的裂缝陡然在半空张开,迅速将女人包裹隐没。
下一秒,裂缝瞬间消失。干干净净,就像从没存在过。
“……。”望见这一幕,少年表情极其复杂,他猝然转头,紧咬着牙关从齿间挤出一句话:
“你和罗莎琳又在谋划什么?”
“谋划?”
握着长鞭的人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嘴角:“那你觉得是什么?尉官阁下。”
少年面色凝重:“恶化内战,拉拢了勘定奉行和天领奉行,你们是想毁掉这个国家吗?”
“毁掉这个国家?”
斯卡拉姆齐先是重复,随即挑眉,“看来,尉官对稻妻的感情很是深厚。所以才会模仿我的字迹,并把伪造的文件交给社奉行?”
“我必须这么做。”少年不置可否。
这本就是他的任务。
通过眼狩令,另外两家奉行直接掌握了稻妻大部分的管理权,甚至在任何人上书之前,都必须先由他们过目。
人的私欲究竟会大到什么地步?
打着「永恒」的名义滥用职权,将社奉行的谏言一次又一次的排除在外。宁愿与虎谋皮,也要完成政治上的野心。
多少人在此受苦?
反抗军、幕府军,那些在前线阵亡的将士从不是冰冷冷的数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看你的表情…你似乎在愤怒?”斯卡拉姆齐突然出声,而后轻声感叹:
“——那不妨再愤怒一点。”
还未等少年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另一人手中长鞭再度发亮,幻化成一把紫色长刀,闪烁间,骇人的光芒映在眼底,显现出冰冷的审视与杀意。
只听他一字一句,低沉道:
“伪造文件、泄露机密、勾结稻妻奉行……尉官,你对女皇陛下的宣誓毫无真心可言,在此,我将诠释执行官的权能,缉拿叛徒归案。”
话音未落,只见雷光一闪,长刀眨眼而至,狠狠斩了过来。
噼啪!
少年咬牙向后躲避,旋即下意识盯向地面——原先他所站立的位置已然裂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而木板被高压焚毁蜷曲,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
可就在下一刻,他便发现另一人瞬间消失于原地。待对方再次出现时,汹涌的元素力化作雷刃袭来,与此同时,数百道闪电齐齐绽放,直直朝着自己劈下。
轰隆!
尘土飞扬间,一人扶着墙壁站起,发麻的手指不停颤抖。
糟糕。
望着碎成残渣的木弓,少年心想。
毕竟只是普通武器,必然不能完全接下另一人的攻击,可事到如今,他的手上也没有可供防御的武器了。
这时,另一人持刀向前,一步步逼近的同时,身后神环乍现。
“光凭你现在这样,可阻止不了【女士】的计划。”另一人微笑道,“再不快点,天守阁的门就要为她敞开了哦?”
“天守阁?”
少年愕然。
“将军大人正在闭关,怎么会…难道是天领奉行私自放行的吗?!”
“不妨再猜猜看?”
斯卡拉姆齐俊美的面庞上闪烁起戏谑的神采。
“搞不好是我们谋划了件更恐怖的事情作要挟,以此来换取更为重要的东西呢……”
“你们!”
伴随着怒喝,一柄赤色长刀陡然在少年掌中出现,他抬手挥舞,再次挡下对方的攻击。
须臾之间。雷光与寒冰激烈碰撞,爆裂的白光将大厅照得雪亮,整个工厂彻底沦为二人对战的玩物,在撼动之中不断摇晃,接近崩塌。
工厂内部,存放魔神怨念的容器也因此破开一道偌大的裂口,没了束缚,那些怨念迅速逸散,朝着一人而去。
过度强烈的情绪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食粮,其中最可口的,便是——
「愤怒」
攀附、缠绕,浓郁的怨念如病毒寄宿,在少年周身疯狂扩散,逐渐侵蚀起他的身体,让跌宕起伏的心绪翻倍飙升。
【为什么】
这三个字牢牢盘踞在少年内心。
他从没想过要与人偶真正对立、还试图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去解决邪眼带来的麻烦与矛盾。
然而威胁与死亡施下强压,他退无可退,不得不选择应战,逼迫自己与人刀剑相向。
在毫无保留的杀意面前,他的身和心理,都涌出一股强烈的落差,恍若高空失重,带来濒死的窒息感。
仅仅数秒,他就再也压制不住脑中拉锯般的撕扯,可怖的虹光遽然在瞳孔扩张,致使理智与力量彻底失控。
剧变就发生那一刹那。
电光石火之间,汹涌的寒芒在刀尖暴涨,少年手起刀落,陡然斩向另一人!
轰!!!
亮响震耳欲聋,寒冰瞬间撕碎璀璨的雷光,整座山脉剧烈摇撼,雷鸣久久不平。
已经化作废墟的邪眼工厂弥漫出滚滚硝烟,铺天盖地的同时,也带来一阵滞涩的风,夹杂着泥土与金属腐烂的味道,持续刺激着跳动的神经,令人痛苦不已。
少年剧烈喘息着,持刀的五指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更是因为攥得太紧而变得苍白。
“还不动手?”
被刀尖抵住胸口的人笑问。
“……为什么?”少年强忍着似要贯穿脑髓的疼痛,于对抗中艰难发问。
另一人的目光晦暗莫测。
“因为你有资格这么做。”
这是…什么意思?少年精神恍惚地看向对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斯卡拉姆齐静静看着少年的眼睛,半晌后才淡淡开口,将当年的真相完整道出:
“……等我找到你时,你已经被魔神残渣侵蚀,没了意识,变为一头丧失神智的魔物。
“而我,杀了你。”
“所以——”
斯卡拉姆齐顿了顿,而后抬手握住刀刃,狠厉地刺向胸口,“你大可以用刀子捅进我的胸膛。”
这世间,个体与个体之间只存在「借」与「还」的关系。
他也一直坚信着,只要活的够久,迟早会有两清的时候。
可这一回的情况却不同。
少年给予他的,太多,太沉重。沉重到一度都无从下手的地步。
只因那其中包含的不止生命与情感,还有——
【未来】
未来对于一个人来说,何其珍贵。
而他的生命足够长,长到好似涓涌的河水,哪怕毫无目的地活着,终有一日都能抵达源头,寻到一丝意义。
少年却用自己的死亡,把抉择未来的权利交付于他。
事已至此。
那不管以什么形式,他都要承下这一刀。
这本就是他欠下的。
短暂死寂过后,鲜血顺着掌心纹路慢慢流下,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洇透灰褐色的石块。
滴答。滴答。
望着那滩血,少年浑噩的眸光终于发生了一丝变化。随即,他变得越来越愤怒,越来越愤怒,以至于身体都在发抖。
就为了这种事……
就因为这种事?!
回想起另一人在幻境中用刀剖开胸骨的画面,少年的脸色瞬间苍白。
“……我那么做…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根本不是让你来自我伤害的…!!
烦躁、荒谬、难以置信……多重情绪在心中沸腾,最后还是愤怒占据上风。少年用尽全力夺回长刀,旋即一把拽起对方的衣领,怒道:
“我讨厌你!再也不要跟你说话了!”
“是么。”
闻言,斯卡拉姆齐反而笑了起来,看着对方因混乱而极度痛苦的表情,旋即,毫不留情地用手贯穿他的胸膛,才道:
“那索性恨得更彻底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