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塑料的河流里苏醒。
滚烫的压膜机是我的子宫,油墨是羊水,染蓝我的皮肤——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印着卡通章鱼狡黠的笑。传送带如冰冷的脐带,将我们推入切割机的利齿。刀锋吻过身体边缘时,我听见自己诞生的脆响,像初春冰面迸裂的第一道痕。
打包工人粗糙的手将我和五百个兄弟塞进纸箱。黑暗中,身体叠压着身体,塑料与塑料摩擦,发出困兽般的低吟。货轮底舱的颠簸中,咸腥空气渗入箱体,那是海在远方投来的第一缕目光。
当箱盖被掀开,海风涌进肺叶。珊瑚驿站的铁皮墙像枚被冲上岸的薄荷色贝壳,檐角贝壳风铃叮咚,是海用潮汐的手指在弹奏。老板娘发辫间的珍珠晃动着,她将我们陈列在木架上,身旁的漂流瓶里,海星邮票如凝固的晚霞。
正午阳光穿过百叶窗,在我身上烙下流动的光斑。无数手指拂过我的脊背,直到一双带着防晒霜气味的手将我抽离货架。铅笔尖刺上皮肤,沙沙行走:“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字迹在塑料上留下永久的刺青。
防水袋如第二层皮肤裹住我,紧贴少女温热的颈动脉。她倒退着入海,脚蹼搅碎阳光,气泡串成银珠链向上逃亡。咸水漫过防水袋的拉链缝,细微的渗入感,像被海轻轻含进舌根。
下潜。光线被水层层剥去华服,浅蓝、靛青、最后是丝绒般的幽黑。鱼群曳着流光掠过,鳞片擦过袋身,冰凉如星屑。十五米深处,耳压使袋子微微塌陷,我紧贴她起伏的胸口,听见两颗心脏在深蓝中回响——一颗鲜活温热,一颗是塑料的、无言的震颤。
那银灰色的邮局自珊瑚丛浮现,像沉船的残骸被岁月镀上新的生命。窗口内,蛙人马克的络腮胡上栖着夜光藻,绿如磷火。少女将我递出,防水袋启封的刹那,水流涌入每个毛孔,深海的压力温柔地拥抱我。
马克的铁锤抡起。“铛!”
钢印咬进身体,鲸鱼图案的凹痕深嵌入骨。冲击波在水中荡开,惊散了玻璃般的透明虾群。我看见自己身上浮凸的印痕,那是大海授予的勋章。
邮箱投递口吸附着橙色海星,腕足如缓慢绽放的花。我被塞入它身下的缝隙,跌进黑暗的腔体。这里躺着几十张明信片,字迹在幽暗中发出微弱的荧光。一张1998年的旧片紧贴着我,被海水泡涨的铅笔字晕染如泪痕:“亲爱的陆生人,这里连悲伤都是蓝的。”
第七个涨潮日,邮箱门被拉开。马克的手将我们捞出,装入防水邮袋。上升时,光线越来越暴烈。出水的瞬间,陆地的喧嚣如潮水涌来,海鸥的锐叫、马达的轰鸣,刺破深海教会我的静默。
岸上,我们被摊开晾晒。咸风舔舐着身上的鲸鱼邮戳,水珠从凹痕里渗出,像未流尽的深海记忆。盖邮戳的机器压下时,我最后一次感到温度——油墨的暖意覆在钢印的冷痕上,如同陆地与海洋的吻痕。
邮袋封口时,我瞥见货轮正切开翡翠色的海面。身体随传送带滑入黑暗的船舱,轰鸣的引擎在龙骨深处震动。这一次的黑暗不再令人窒息,钢印的凹痕在暗处隐隐发烫。我知道,当袋口再度开启,某扇陆地的窗将被推开,咸涩的海风将裹挟着二十二米下的寂静与蓝,撞进一个未曾见过海的眼瞳。
我的身体是深海的信筏,鲸的印记是永不褪色的邮戳。无论最终停泊在谁的掌心,我已完成一趟液体宇宙的朝圣——从塑料的混沌中来,向永恒的蔚蓝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