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雨声直接盖过了拨开树丛的声响，袁庆野缓缓走了出来。
他浑身上下被雨水淋透，里面穿着的白色休闲卫衣沾上了大片的泥渍，外面裹着的道袍上泥水更多，顺着衣角不停地往下滴水。
头上固定发髻的簪子也没了，长发披散下来，被雨水一浇，全都贴在了脸上。
整个人像一只刚爬上岸的水鬼一样，狼狈又吓人。
拿着花瓶砸晕周天后，他避开守更的道士躲了很久，直到听见有人喊偏殿起火，所有人都赶去偏殿那边，他才敢摸着黑靠近山门。
又在山门附近不起眼的角落蹲了很久很久，看到司徒知虚出现，才大胆的跟在他身后连摔带走地下了山。
从仙祠村离开以后，他就已经打起了司徒知虚的主意。
有崔珏一路跟着，他不回茅山是不可能了，半路逃跑这个点子，更是不切实际。
因为崔珏完全不会在乎他的想法如何，但凡他将这位判官惹毛，等待他的，就只有被捆成粽子，最后还是会被扔回茅山。
所以，他干脆改变了想法，将主意打在了司徒知虚身上。
被徒弟背叛杀死，魂魄又被镇压三百余年，封印破除之后，他第一件事，一定会是上茅山。
一旦他在茅山出现，司徒景就无暇顾及其他，而他，也能趁机从茅山逃出来。
只要他能够想办法拖延足够的时间。
不过还好。
亏得司徒景足够多疑，他半真半假编纂出来的话获得了他的信任，这才让这一切水到渠成。
“师……师祖。”
再次对上司徒知虚那双骇人的人眼，袁庆野还是有些紧张，不敢直接与他对视，一直低着头。
而司徒知虚自然是对这个小道士有些印象的。
当时在仙祠村，他为了司徒景大声辩解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你是叫……”
他眯着眼想了想，才从司徒景说过的话中，回忆起面前这个小道士的名字，“袁庆野对吧？”
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瞧着他这一身狼狈的模样，司徒知虚开口问道。
“大半夜不在山上待着，跑下来干什么？”
“我……”
面对司徒知虚的询问，袁庆野话到嘴边却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说。
皱着眉头犹豫了半晌，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抬起头，眼神坚毅地看向司徒知虚。
“我想请师祖重回茅山！”
大雨滂沱，却盖不住袁庆野声音。
话音落下，回应他的只有许久的沉默和狂风骤雨，以及横贯天际的闪电与闷雷。
久久等不到答复，他眼底的神情开始摇摆不定。
“师父……司徒景他并不是可以带领茅山走向正途的人，我知道说这种话多少有些大逆不道，可我不得不说。”
“他心并不在茅山，亦不在除魔救世，什么‘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些他日日教导我们的话，他自己却从未放在心上过。”
“刚入山时，我满心都在想着要好好跟着师父修行，作为茅山弟子，日后捉鬼除祟，绝不能丢茅山的脸……”
说到这儿，袁庆野自嘲地笑了笑，“事实证明，我完全多虑了，并且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他只教了我们所有人心法，包括其他的师伯们，跟他一样，也都是只教心法，最多不过是教我们画两张驱邪镇鬼的黄符。”
“对于我们这些人，他从来都不看在眼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些做做杂活，跑跑腿的存在，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去那些有钱人家里，盖两个符箓印章，然后收取上万，甚至十几万的香火钱。”
“他只偏爱那些一上山就有异能的人。就像吕青阳一样，他不用修习茅山的符箓和心法，就能吃鬼，所以刚入门，就颇受他青睐，哪怕他刚愎自用，偷偷下山跟鬼门的人混在一起，师父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他死后，还拖着他的尸骨去特调局讨公道……”
“从前这些事，我也只当做是师父偏爱天赋异禀的弟子，但后来发现，其实并不是。他对他们并非偏爱，只是利用罢了，他们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堆利器，听话的就留着，不听话的……自然是以各种由头派出去处理厉鬼凶煞，最后无一归还。”
雨渐渐的小了，袁庆野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恳切的看向司徒知虚。
“师祖，茅山不该如此。从前的茅山一心为众生，难道您忍心看着茅山千年来的声誉就这样被毁于一旦吗？”
司徒知虚略略想了想，他问道：“所以你那时心乱犹豫，就是为此？可你当时还在为你的师父辩驳，为何突然转变了心思？”
“不。”
袁庆野说道：“那时心乱犹豫，是他拿我当弃子。从仙祠村之后，我才彻底死心，也明白他并非拿我当弃子，而是我自作多情，对他来说，我甚至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我想学道法，想师父带着我一起出山救世，想守护更多的人……我与他道不同，更不是一路人。”
“所以我想，您重新成为茅山的话事人，茅山或许，会是另一种风采。”
看着面前的袁庆野，从他身上，司徒知虚似乎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一样的年轻气盛，一样的意气风发。
唯一不同的是，这孩子有头脑，有心思。
话说到这里，他也彻底反应过来，袁庆野偷跑下山只是其一。
其二，是为了说服他。
或许在他出现之前，他自知已经没有出路，所以干脆认命，大不了在这山上碌碌无为一生。
但见到他之后，心底那细微的火苗才敢慢慢展露。
说实话，袁庆野这一行为无疑是豪赌。
赌得无非是司徒知虚心中徒弟与道心孰重孰轻罢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司徒景的师父，万一他一心偏向司徒景，将袁庆野拎回茅山，以司徒景的脾性来说，那等待他的，绝不会是死这么简单的后果。
不过幸好，他赌赢了。
“确实，你说的没有错，司徒景不是带领茅山走向正途的那个人，你有这份心，我很欣慰。”
司徒知虚缓缓开口，这让袁庆野猛然抬起头，眼睛一亮。
可他接下来的话，又让袁庆野眼中的光黯淡下去。
“可惜你找错了人，我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