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岚只觉得小腿一软——杨玄庭到底还是认出来了。
她四下望了望，确信此处无人，才疾步走到杨玄庭的面前，冷声道，“非要现在说吗？”
“轻岚……林萧。”杨玄庭放低了声音，“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突然就变了。”
见杨玄庭有所退让，轻岚轻叹了一声，“对，你说得没错，是因为百里澈。”
“他是你朋友？”
“算不上。”轻岚低声道，“不过见过几面罢了。”
杨玄庭很快接口道，“即便不是朋友，你也仍不愿见到他被这件事拖下水，对么？”
“是的。”轻岚迎上他的眼睛，“是我之前没有考虑周到，我不知道他叛逃的身份，情急之下用他的行踪换了自己的平安。是我自己理亏在前，原不应该迁怒你。”
这句话说出来，轻岚才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一道结，解了。
她固然可以责怪杨玄庭那日的临时更张，但真正导致这一切的人，终究还是自己。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好在他没事，否则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更不会原谅我。”杨玄庭小声说。
轻岚笑了起来，“我这样恼你，难道你很冤么？我若是没猜错，鸩狱下毒的事情，就是郡王殿下一手策划的吧？”
杨玄庭并不否认，只是道，“没有根据的事，可不要乱说。”
轻岚走到杨玄庭的身旁，用更低的声音说道，“那日御前，言辞之间，他给你递的线索，旁人或许听不出来，我怎么会听不出来呢。毕竟，你临时改口的事，只有我知道。”
“那又，如何？”
说也奇怪，话说开后，再与杨玄庭相处便没了此前的别扭。
杨玄庭转过身，顺着临岱楼背后的山路往上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回望林轻岚，似是发出了邀约。轻岚几步便追了上来，与他并肩前行。
夜风起，吹得轻岚长袖飘扬，她稍稍整理额发，望向身旁的杨玄庭。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这一身打扮，应该没有人会将我和总是穿着布衣的林轻岚联想起来吧。”
说这，轻岚便摘下了面具，她的脸在面具后头已经闷出了许多汗水，此时夜风吹拂，很是清凉。
“你男装出城的时候，我本也没有认出来，”杨玄庭道，“但看到既灵跟着你，我便也跟着既灵。等你又上了凌霄山，我才发觉原来是你。”
轻岚笑了出来。
原来那日，杨既灵跟着自己，杨玄庭跟着杨既灵。
这景象，实在有些滑稽。
想到这里，轻岚忽然又忆起一件事来，便问，“那日你说百里澈派人尾随我，是真的，还是出自你的杜撰？”
“自然是真的，否则我哪里得来的他们的家族纹饰，只不过当时见他们退了，我没有去追，后来也没有再追查罢了。”
杨玄庭说着，便看向轻岚，“你为在御前说出百里澈的事情自责，焉知他们有没有对你设了重防，又是不是诚心待你。”
轻岚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如今每每忆及出城的那一天，都觉得心中大为不安，那几天实在是被三十金的巨款震乱了头脑，许多事情都没有考虑周全。
譬如百里澈下重金修补他的朱雀石，却是委托自己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即便在岱陆城小有名气，也实难真心托付。
她早该料到，之后几日恐怕都会有人尾随在侧，只是当时未免过于心急。
见轻岚不说话，杨玄庭以为她生了悔意，便更语重心长道，“你既能谅解对方的不信任，又为什么还要苛求自己在危急关头不要袒露对方身份？”
轻岚又笑了起来。
杨玄庭恍然间觉得这一次的笑容与从前都有些不同，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
他便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也不自觉地浮起笑意，“你又在笑什么？”
轻岚只是摇头，说道，“我不是在苛求自己。”
不远处的山上传来山民家的犬吠，轻岚便重新将面具戴了起来，她的手指在脑后飞快地舞动，系好了面具的细绳，然后微微抬头，看向杨玄庭，“你小时候会和其他小朋友在一起玩吗？”
杨玄庭被轻岚的这个问题问得怔了一会儿，良久都没有给出回答。
轻岚接着道，“我小时候常常和师父一道下山，到附近的村落云游，有一次和师父走散了，就在一个村子里待了小半个月，和那儿的孩子，都混了个脸熟，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
“孩子们的游戏，本质上，都是对大人们的模仿。”轻岚的语气稍稍冷了几分，“也正因为时模仿，所以有时候比大人们的行为更加露骨，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那又如何呢？”
轻岚慢条斯理地讲述着，“那时候，那个村子的里正，祖上是个大官，到了他这一代终是没落了。但他严循旧制，乡里若有哪户人家做了逾礼的事，他便要将人押到祠堂，公开处刑。或是谩骂或是鞭笞，日子久了，乡民竟也习惯了被这样管制。”
“毕竟乡民淳朴，也只是求一口饱饭吃罢了。”
林轻岚摇了摇头，“我在那儿待的半个月，最稀奇的事你道是什么？是那些村子里的小孩子，俨然也按照各自的年纪、力气，排出了个上下尊卑，下级见了上级要怎么行礼，每个月要上多少供奉，都定得清清楚楚的。好在我是新来的，又不日就要走，这些孩子们便没人拿这套规矩来难为我。”
“那就好。”杨玄庭应声点头。
见杨玄庭并无半点动容，轻岚忽然意识到，以杨玄庭的体格，恐怕孩提时代并不会遭遇来自同龄人的恶意，自然对这些事情不易体会。
这些话若是介衍听到，他必定能够懂得吧。
轻岚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可是村里最年长的那个孩子王，对此非常不满。还专门给我定了个供奉的份例，我没有理会。结果他趁着大人们下田收麦子，带了一群孩童来找我的麻烦。我当然是躲过去了，只是住家的房子被他们砸了个稀巴烂。”
杨玄庭哼笑了一声，“好大的官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