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贵妃定睛看向那托盘里的狐皮，油光水滑，通体白色，好似澄澈的月光一般，竟是连一丝杂色也无。
她指尖轻轻拂过，更是软如云絮，的的确确是块上好的料子，不由得心生感慨。
如今她年岁大了，虽然该有的份例内务府都是一丝不苟按时按点地送过来，胤禛那看在往日里的情分上也会偶尔赏赐些东西。
但到底娘家无人，恩宠淡薄，份例外的好东西她能拿的就少之又少了。
“当年入府，便住进了敦肃皇贵妃的院子。那年冬日，因着我侍奉时不小心打碎了年羹尧送来的碧玉盏，便被她罚着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就落下了病根。过去年轻倒没觉得什么，这两年年纪上来了，谁知这病就发出来了。”
她转过头来，微眯着眼睛打量着低头小口啜茶的黛玉，恍然看到阳光落在她的鬓角，一片鸦色之中竟跳了一丝银光出来，格外显眼。
惹得她忽觉苦涩。
眼前的人儿早已没了初见时怯生生的模样，一步步登上了意气风发的高位。可这岁月匆匆催人老，倒是谁都逃不过的。
“妹妹……你还这么年轻，这头发……？”
黛玉见着敬贵妃眸中的惊讶，心下了然，放下手中的粉瓷冰釉下彩盖碗，发出一声轻响。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露出一丝坦然的疲惫，和眼底下未遮住的乌青一起，状若无声地昭告着什么：
“让姐姐见笑了，今晨紫鹃费了不少的功夫梳妆，倒还是露了白发。妹妹如今已然二十有八，早已不是年轻的模样了。”
“是啊，妹妹身在高位，要管着这偌大的后宫，膝下还有三个孩子要抚育，自然是辛劳的。平日里也得多加保养才行，不然离了你，后宫众人该如何是好呢？”
“妹妹入宫时不过是个最末尾的答应，和眉姐姐一同入宫，三生有幸能结识了敬贵妃姐姐。若不是得了姐姐的扶持，妹妹只怕早就悄没声得死在这紫禁城里了。”
黛玉抬眼看向敬贵妃，眼底映着暖阁的光，带着几分真挚的感激。
“这份恩情，妹妹一辈子都记得。”
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盖碗的碗沿，
“如今妹妹虽有了几分体面，可若没有姐姐当年的帮扶，哪里有今日的安稳？不说别的，单单姐姐抚养了忆欢，这些年把这孩子教得这样通透又活泼，妹妹就对姐姐满怀感激。”
敬贵妃笑着拍了拍黛玉的手背，眼底满是欣慰：
“傻妹妹，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姐姐无福，没能得一个自己的孩子。若不是有忆欢，只怕此生便如古井一般，早早成了死水。这些年，有她在身边说说笑笑的，日子有滋有味，合该姐姐我感谢你才是。”
“咱们姐妹之间，本就该互相照应。这是彼此成全，何来感激之说？”
她顿了顿，收回的目光落在黛玉鬓角那抹银丝上，语气多了几分心疼，
“倒是你，别总为了旁人熬着自己。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但独木难支。如今沈妹妹……可是要是你再倒下了，咱们这后宫里的姐妹，谁来护着你？”
见敬贵妃直接点到了眉庄，黛玉指尖微动，踌躇了一下。
不过和柔嫔相较，她自然更愿意相信敬贵妃。
姐姐放心，妹妹有位分，有三个孩子，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孩子好好保重的。”
黛玉抬眼，目光坚定，
“说起来，今儿早上柔嫔妹妹一大早就候在了永寿宫外面，和本宫说了些类似的话。柔嫔妹妹还说，想要给姐姐请安，只是怕突然前来唐突了姐姐，没有跟着本宫一起过来。”
“是啊，咱们这些人，一进了宫，就没有为了自己的。要是再有了孩子，便就都是为了孩子过了。”
敬贵妃忽的笑了起来，却是换了一种语气，
“说起来，柔嫔在这个位子上也待了许久。姐姐记得，之前就是妹妹帮着她升了位份，如今她倒是又来亲近妹妹了。不过如今宫里嫔妃不多，但孩子们渐渐大了，一个个的很快就要赐婚开府，算下来都是事情。若是她能再升一升位份，帮着妹妹处理一下六宫琐事，妹妹到底也还能轻省些。
“姐姐如今还这么年轻，就竟想着躲懒了不成？”
黛玉不得不承认，她有些急了。
难道敬贵妃是想就此置身事外了吗？
她用食指和中指摩挲着自己护甲上镶嵌的紫色碧玺，坚硬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冷静了些。
“只可惜了八阿哥和十阿哥，年纪还这么小，好不容易离开了太妃，能在自己额娘身边住着，现在又要去太妃那里了。”
不料，敬贵妃竟真的不接话茬，只捧着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就这么把话题绕了过去，眼底的疏离显而易见，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想管这档子事儿了。
黛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也是，当了这么多年的棋子，好不容易熬到了贵妃的位子上。
黛玉看着她头上素简的白玉钗，别说点翠了，连金饰都没有戴一件，忽然就懂了。
现在的宫里，已经没了会给她带来不利的敌人，往日的并肩作战，早已被岁月磨成了疲惫。
所以她退到了阴影里，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和两个可爱的女儿。
她此生剩下的唯一任务，便是把温宜和忆欢好好嫁出去。
以后若是有机会抱抱忆欢的孩子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或许对她冯若昭来说，就已经是余生最大的心愿了。
黛玉可以理解，但……她不能让事态就这么发展下去。
敬贵妃能躲，她却躲不了。
思及此处，黛玉心一横，伸手拈起了一粒牛乳糖：
“方才妹妹进来的时候，看到温宜在院子里练鞭子。公主告诉妹妹说，是姐姐特意向皇上给她求来的师父。看到她，就想起妹妹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念同，如今长得倒是越来越像她亲额娘敦肃皇贵妃了。”
“姐姐可知，为何当初她年轻体健，宠冠六宫，却在当年小产之后，就一直未再有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