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暖阁里的沉香快燃尽了,
最后一截焦黑香头斜斜插在银炉里,烟线歪歪扭扭,贴在龙纹屏风。
明承恩坐在白虎皮软榻上,手里捏着两份叠得整齐的奏报,
一份是菜市口行刑的回禀,朱
景明和柳氏族人的名字下面,都画了个墨黑的勾,
另一份是长乐宫的,只短短一行,
“柳嫔领旨,巳时三刻,自缢毕。”
他没翻开看,连扫都没扫第二眼。
方才张诚捧着这两份奏报进来时,
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陛下发怒,
可明承恩只是抬了抬眼皮,连句知道了都没说。
过了许久,明承恩终于松开手,两份奏报啪地落在榻边,
他没去捡,只是望着屏风上绣的金龙,
金线缝制的龙头在昏暗里还泛着点光,
可他看着看着,就觉得那龙的眼睛像是在盯着自己,
“成国公...”
“柳嫔...”
明承恩慢慢撑着手站起来,腿有点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走到案前,伸手从抽屉里翻出个紫檀木的匣子,
打开来,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黄麻纸,
是后宫所有妃嫔的名单,从嫔妃到最低等的答应,
每个名字旁边,都用朱砂写着籍贯、家族、入宫年份,
有些名字旁边画了圈,有些划了线,还有些被红墨涂得看不清。
他拿起名单,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苏氏,父苏鸿,礼部侍郎。”
“赵氏,父赵谦,游击将军。”
“周氏,父周平,致仕御史。”
每个名字后面,都牵着一串家族的线,像一张网,把他困在中间。
以前他看这名单,只觉得是后宫的秩序,
可现在看,每个名字都像根刺,
“可信...”
他轻轻笑了声,那笑意没到眼底,只扯了扯嘴角,露出点苦涩。
名单被他抖了抖,纸页哗哗响,
他想起刚登基时,宫里的老太监对他说,
这宫里的人,都连着外头的根,信谁都要留三分心,
那时他还觉得荒谬,现在才懂,这三分心,根本不够用。
明承恩把名单扔回匣子里,合上盖子。
“张诚。”
他喊了声,声音有点哑。
门外的张诚立刻应着奴才在,推门进来时还带着股寒气,
他见皇帝站在案前,脸色不好,连忙低下头:
“陛下有何吩咐?”
明承恩没回头,盯着案上那两份奏报,问:
“狄梓呢?定在什么时候了?”
张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说靖安军那个千户。
他连忙躬身回话:
“回、回陛下,是...是都督府那边刚递的牌子,
说定在今夜子时,天牢西角的刑场,怕夜长梦多,走漏了消息。”
“今夜?”
明承恩终于转过身,眉头轻轻皱了下,又很快松开。
他走到软榻边坐下,拿起案上的茶杯,才发现茶早就凉了,杯底还沉着几片干了的茶叶。
他把茶杯又放回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林青那边,没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张诚的头埋得更低了,
“都督府只递了牌子,说按律处置。”
明承恩嗯了一声,没再问。
他知道林青为什么不来,狄梓是靖安军的人,
是林青从茂州调回来的,现在狄梓犯了大罪,他作为主官,不好解释。
“天牢那边,盯紧点。”他忽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
“别让狄梓再胡说八道,也别让任何人见他,尤其是...靖安军的人。”
“奴才明白!”张诚连忙应道,
“刘狱丞已经领了旨,死牢外加了三倍的兵,
连送水的都得搜身,绝不敢出岔子。”
明承恩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让张诚退下。
暖阁里又只剩他一个人,冷风更甚了,
把案上的奏报吹得翻了页,露出朱景明伏诛那几个字,
他忽然觉得累,往软榻上靠了靠,头抵着冰凉屏风。
屏风上的金龙还在盯着他,他却没力气再看。
以前他以为当皇帝,是要守住江山,
可现在才知道,守住江山的第一步,
是要先分清谁可信,谁不可信。
可这一步,怎么就这么难?
成国公不可信,柳家不可信,连后宫的妃嫔,都要一个个查她们的根,
林青可信吗?他平了逆党,护了京畿,可他手里有靖安军,有太多人盼着他反。
狄梓可信吗?他在北境立过功,可他敢强抢民田,敢说皇帝昏聩。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点自嘲,
“朕这个皇帝...倒像个孤家寡人。”
......
天牢,西角的刑场!
子时的风裹着潮气,刮在人脸上像刀子,
狄梓被两个狱卒架着胳膊往前拖,
脚踝镣铐在青石板上刮出响动,
粗布囚服沾着泥和干涸的血,头发乱蓬蓬贴在汗湿脸上。
可他没半点死囚的颓丧,头始终梗着,下颌绷得紧紧的,
双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吓人。
“跪下!”
狱卒把他按在断头台前的石墩上,粗硬的手攥着他的肩膀。
狄梓挣扎了一下,膝盖刚沾地又抬起来,
硬生生让狱卒再按了一把才稳住,指节抠进石缝里,磨出了血。
监斩官是兵部的周郎中,穿着墨色官袍站在火把旁,手里捏着行刑令牌,
他看了眼沙漏,子时刚过一刻,清了清嗓子:
“狄梓,你强抢民田、殴打百姓,罪无可赦!
临死前还有什么话,趁早说。”
狄梓没看周郎中,目光越过刑场的墙,望向远处都督府的方向,
他忽然扯着嗓子笑了,在空荡的刑场里撞出回音:
“你少跟我来这套!我狄梓从军十三年,在北境砍过蛮人的头,
在雪地里啃过冻干粮,什么时候怕过死?”
他猛地转头,盯着周郎中,眼神里全是狠劲:
“我只问你,淳安县的百姓,地还了没?我弟兄们冬天的粮,有着落没?”
周郎中被他盯得发怵,往后退了半步,硬声道:
“朝廷自有处置,轮不到你这逆贼多问!”
“处置?”
狄梓嗤笑一声,嘴角溢出血沫,
“陛下的处置,就是斩了我这逆贼,再把靖安军拆得七零八落,好让那些文官勋贵安心?”
他突然挣开狱卒的手,往前扑了半步,虽被铁链拽着,却依旧狰狞:
“我告诉你们!今日我狄梓死得不冤!
可靖安军的弟兄不冤吗?北境流血的弟兄不冤吗?”
“够了!”
周郎中怕他再喊出更犯忌讳的话,慌忙举起令牌,
“时辰到,行刑!”
刽子手拎着鬼头刀上前,刀身映着火光,亮得晃眼。
他蹲下身,想把狄梓的头按在石墩上,却被狄梓猛地推开。
“别碰我!”
狄梓的声音突然拔高,嘶哑却有力,
“大人!你听见没!”
他朝着都督府的方向吼:
“陛下这是卸磨杀驴!今日斩我狄梓,明日就轮着你!轮着靖安军的弟兄!”
狱卒想捂他的嘴,却被他一口咬住手腕,
狄梓吐掉嘴里的血沫,接着吼:
“反了吧大人!弟兄们都等着!
别让咱们靖安军的血,白洒在这京城的脏地方!别让弟兄们再受这窝囊气!”
“快动手!”
周郎中吓得脸色发白,指着刽子手喊。
刽子手举起刀,寒光落下来的瞬间,狄梓最后一次扯着嗓子喊:
“大人!反了吧!”
“咔嚓”一声,血溅在石墩上,瞬间晕开一片暗红。
狄梓的头滚在地上,眼睛还睁着,
望向都督府的方向,没半点瞑目模样。
风还在刮,火把的光抖得更厉害了,
刑场里只剩下狱卒粗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