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张居正回忆起了儿时初遇永青侯,猜字谜的场景,想起了永青侯当时的那句——
“这对吗?”
虽然永青侯没有说话,可他的表情,与当初简直一般无二。
张居正许久没体会过‘江湖险恶’了,今日被小太子给狠狠上了一课,既窝火愤懑,又深感无力……
再火又能如何?
张居正只得补救道:“下官来的太早,却非不懂人事,下官已然交代过了,如午时初下官未曾出连家屯,在屯子外等候的下人,便会去酒楼买些酒菜送来,呵呵……这眼瞅着快午时了,侯爷可否赏脸啊?”
李青呵呵道:“神童不愧是神童。”
“呃呵呵……侯爷折煞下官了。”张居正有些幽怨的看向小太子。
朱翊钧却很自然的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搞得张居正苦闷至极……
李青没真的跟张居正计较,走上前瞧了眼小家伙写的字,见错的都改了,便也不再说什么。
不过,当他看到小竹蓝中的宣纸包,又没了好脸色。
“谁干的?”
“张大学士!”朱翊钧指向张居正,满脸与我无关。
张居正这个气啊,可又能如何?只能哑巴吃黄连。
“下官赔。”
“这次算了,下不为例。”李青黑着脸说,抬手给了朱翊钧一巴掌。
“他干的,你打我?”
小家伙瞪大眼睛,满脸不服。
李青不屑冷笑道:“谁让他干的?”
小东西一呆,立时就不说话了。
“拿宣纸包瓜子,纯属破碗镶金边,你可真行……拿钱。”
“我不。”
现在的朱翊钧就是一穷鬼,跟他要钱,与要他命没两样。
“你都说了下不为例,说话要算话。”朱翊钧闷闷道,“你是先生,你要以身作则才是,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为了节约‘国帑’开支,小家伙可谓是用尽了毕生所学,得逼得了一大堆。
一边,张居正表情精彩,既有李青随意打骂太子的惊愕,又有太子遭现世报的快意,还有太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无奈……
端的是五味杂陈。
“算了算了,下不为例……”小家伙如黄鼠狼拜月,滑稽又搞笑,落在张居正眼中,又透着股子诡异。
李雪儿于心不忍,劝道:“要不这次就算了吧,毕竟……你也吃了几大把瓜子。”
“是啊是啊,我都没说什么,先生你也别计较了。”朱翊钧赔着笑,说。
“再有下次,这次的浪费一并算上。”
朱翊钧连连点头,接着,瞧向张居正,道:“张大学士不是忙吗,不若就先回去吧,省得误了公事。”
张居正嘴角抽搐,心道:你这简直比卸磨杀驴还过分。
不过,这次真是他误会了太子殿下。
小东西只是更想吃李青做的饭菜。
李青从不是个勤快的人,能不下厨自然不想下厨,直接道:“一顿饭的功夫,误不了大事,再说,内阁又不止张大学士一人。”
接着,看向张居正,“既然来了,就吃顿便饭再走吧。”
张居正一时竟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请客,呆愣好一会儿,才违心说道:“多谢侯爷款待。”
“不必客气。”
“……”
张居正的确如他所言那般,提前做了准备,午时三刻,饭菜就给送到了,连李雪儿都给照顾到了,单独为她准备了趋近江南风味的菜品。
即将进入四月的正午太阳,暖意融融,两大一小,索性就在院中就餐……
瞧着吃饭过程中,小太子的动作、神态处处透着与永青侯的亲近,张居正既有欣慰,又有羡慕,同时,也有种荒诞的念头——
永青侯莫不是真会什么术法,怎地大明一代又一代的皇帝,都这般亲近与他,连太子都如此,可真是奇哉怪也……
吃过饭,张居正将杯碟碗筷一并收拾进食盒中,末了还得说一声“谢侯爷款待”,简直没天理……
不过想到太子的成长,以及自己的收获,张居正又觉值得……
未来的庙堂不会有永青侯了,自己要做的就是没有永青侯的永青侯,这是张居正一直以来的追求,只不过,他犯不上跟一个还是孩童的太子表露。
“殿下,臣先回去了。”张居正作了一揖。
朱翊钧与李青一样瘫在椅上,神情、动作高度一致,眯着眼点点头:“嗯,张大学士慢走。”
张居正暗暗苦笑,又朝李青拱了拱手,转身告辞……
“你这样是不对的,下次不要这样了。”李青眯着眼说,“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不是不行,可也得分人,至少不能对内阁、六部大员如此。”
“我咋就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了?”
“我代表什么是你问张居正的吧?”
“呃……是。”
“答应了人家要保密,就要说到做到,不然,下次人就不与你说真心话了。”
“我就是急于验证真假……嗯,我记住了。”小东西点点头,好奇问道,“你咋知道他让我保密的?”
李青:“且不说犯不犯忌讳,这是我的讲学内容,他可以讲他的学,越俎代庖是很不礼貌的,也不太道德,当然会要求保密。”
“嗯…,这倒也是。”朱翊钧讪讪点头,“下次不调皮了。”
“知道自己调皮就好……”李青打了个哈欠,“时间还早,睡个午觉再出门不迟。”
朱翊钧一下子精神起来,直起腰板问道:“先生,你说我这样能成吗?”
“成与不成,做了才知道。”李青懒懒道,“糖果也好,瓜子也罢,无非是取悦人的手段,取悦于人才是目的,就看你怎么操作了。”
小东西点点头,叹气道:“唉,搞得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了,还要担心他们会不喜欢……我可太卑微了。”
李青哑然失笑:“好好努力,祝你成功。”
“那我要是成功了,你有没有奖励啊?”朱翊钧干笑道,“不是非要有奖励我才有动力,只是有奖励的话……我更能愉悦自足,嘿嘿……”
李青想了想,道:“等你彻底完成了作业,会有的。”
“真的?”朱翊钧惊喜,“什么奖励?”
“你完成了自然就知道了,完不成,也没资格知道。”李青淡然说。
小东西无奈点头。
~
国师殿。
随着张居正的到来,内阁三学士,六部九卿,庙堂能量最大的十一人,全数汇集于此。
朱载坖开口道:
“开办大明日报,总体来说利大于弊,这点,李大学士已阐述过了,诸位爱卿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臣赞成。”礼部尚书率先表态,态度之积极,不亚于首辅李春芳。
“臣也赞成。”户部尚书紧跟着表态。
不过,二人之后,却冷了场。
礼部尚书赞同,是因为依照六部职责划分,礼部理当拥有大明日报的归属权。
户部尚书赞同,是因为大明日报能为朝廷创造收入。
礼户是受益的一方,可余者却不是。
除去内阁三学士,礼、户两尚书,在场还有六人,若按人头表决,反对的一方并不落下风,哪怕明知反对不一定成功,这些人也还是想努力一把。
朱载坖见无人再说话,说道:“朕既召诸位爱卿来此商讨,自然是想听一下众卿的看法,有言直言便是,总不会是不敢言吧?”
寂静片刻,
刑部尚书恭声道:“皇上,朝廷开办大明日报,是为了更好的推行国策,对吧?”
“嗯。”
“恕臣直言,如此非但不会达到皇上想要的效果,且还会起反效果。”刑部尚书沉声道,“圈层不同,立场便不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凡事最怕较真,如若这般,必然促使百姓较真。”
“百姓较真有何不好?”朱载坖淡然道,“古往今来,正是因为百姓太不较真,一直秉承得过且过的观念,才使得地方上的贪官污吏肆无忌惮。”
贪官污吏自然不只是地方才有,朱载坖如此说,只是为了统一立场,效果当然有,却也不大。
反对的一方还是反对。
大理寺卿恭声道:“皇上言之有理,可皇上似乎忽略了一点,如开办大明日报,百姓的这个较真便师出有名,便是奉旨较真,如此的确能遏制地方上的贪腐之风,可也会造成两头堵的情况。”
都察院左都御史接言道:“政策最终还是要靠地方执行,如朝廷既要且要,百姓又较真……非是臣危言耸听,真如此,地方官吏可要造反了。”
都察院一向以敢说话着称,左都御史这个老大,也不白给,十分尖锐的指出问题,“皇上说古往今来的百姓得过且过,殊不知,历朝历代的朝廷也是如此,甚至有些王朝,不得不全权下放征税权,也是缘于此。”
“呵,有些王朝……”朱载坖嗤笑道,“你说的是前朝吧?”
“呃…,不只有前朝。”
朱载坖不屑道:“你说的这些朕不否认,这的确是历朝历代,长久以来难以解决的问题,可历朝历代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代表我大明也解决不了?”
“笑话!”
“如依照你的说辞,大明就不该有今日!”
朱载坖说道:“问题当然要正视,可正视问题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给自己一个逃避问题的理由,好教自己心安理得。”
“三位爱卿的担忧甚有道理,可仅仅是提出问题是不够的,朕此番召诸位来,既是为了发现问题,也是为了解决问题……”
朱载坖扫视一周,淡淡道:“诸位爱卿,这些问题,该如何解决?”